唐宋词名篇鉴赏（一〇二）

—— 晏几道《更漏子》

柳丝长，桃叶小。深院断无人到。红日淡，绿烟晴。流莺三两声。

雪香浓，檀晕少。枕上卧枝花好。春思重，晓妆迟。寻思残梦时。

词写闺情，采用词人视角，第三人称代言。上片写庭院春景，下片写闺妇春思，是小晏词中《花间》色彩最突出的作品。

起二句“柳丝长，桃叶小”，从柳丝、桃叶切入，柳丝已长，桃叶已生，说明是暮春光景，伤春之意已暗寓其中。“柳丝长”三字，直用温庭筠《更漏子》其一起句。“桃叶”意象，则见于孙光宪《河传》其二。第三句“深院断无人到”，言春日庭院，断无人迹，这又是自《花间》词以来为思妇设置的典型居处环境，幽静封闭，是其突出特点。这一句已从起二句的视觉暗转为听觉。四、五句“红日淡，绿烟晴”，从光感色彩的角度，进一步对庭院春景加以点染。日淡，是说初升之日，光线尚不刺眼。烟晴，是说晴日烟霭，纯净而又稀薄。红绿的颜色，在起二句写桃柳时已暗含，至此点明。第六句“流莺三两声”，再用听觉，写偶或传来的飞鸣的莺声。流莺色黄，在红绿之外，再为庭院春景添加色彩，同时也为下片写人伏笔。

下片转写被莺声叫醒的思妇，上下片之间就这样完成了过渡。“雪香浓，檀晕少”二句，属于人物特写，镜头对准已醒未起之思妇面部，视觉嗅觉并用，写她肤色如雪，透出浓香，晚妆描画的檀色眼晕，已经色泽浅淡。“香雪”二字，来自温庭筠《菩萨蛮》其一的“鬓云欲度香腮雪”；“檀晕”二字，更是《花间》词描写女性妆容的惯用字眼。第三句“枕上卧枝花好”，从女性面部拉开镜头，对准枕上刺绣的折枝花卉，暗喻躺在床上的女子美如花枝。“卧枝花”的拟喻，来自五代冯延巳《相见欢》词句“欹枕残妆，一朵卧枝花”，可见《花间》之外，词人也注意向南唐借取，他对前代词学传统的继承是全面的。

第四句“春思重”点题，词笔探入女子的情感心理。她的浓重的“春思”，不外乎惜春怀人的年华之叹。用马斯洛人本主义心理学的术语来说，就是她的“爱的需要”得不到满足，这也是几乎所有闺怨诗词中的思妇面临的共同欠缺。第五句说她终于起床，开始早妆，“晓妆迟”三字，来自温庭筠词句“弄妆梳洗迟”。“迟”字写她的动作情态，状其慵懒，亦即“谁适为容”之意。结句“寻思残梦时”，再补一笔，说她梳妆之时因回味夜梦分神，所以早妆迟迟没有画好。“残梦”二字，来自温庭筠《菩萨蛮》“绿窗残梦迷”。“残梦”远承上片的“莺声”，近接下片的“春思”，因怀春而致梦，天明之时，梦里的思妇又被莺声惊醒。让她“寻思”不已的梦境，性质为何，已是不言而喻。

晏几道存词二百六十来首，其中二百四十余首都是令词。在体调上，与《花间集》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晏几道生活的时代，柳永等人开创的慢词长调已风行于世，他却几乎不用流行的新声慢词体调从事创作，在词体选择上显示出鲜明的保守倾向。导致晏几道选择唐五代令词体调进行创作的深层原因，应该是他的审美心理和美感品位在起着制约作用。与言志载道的诗文等雅文学文体相比，表现男女之情的流行歌曲歌词，无疑是俗文学。但在总体上属于俗文学的婉约情词内部，也还是有着雅俗之分的，比如从柳永到周邦彦再到姜夔，他们的言情词作就显示出明显的由俗到雅的演进趋势。从词体的角度看，相比于唐五代令词的言约义丰、含蓄蕴藉，北宋兴起的慢词长调，由于多用赋法铺叙描写，意味就显得直白浅露得多，美感风格更趋于世俗化。晏几道“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醖”，表达的即是他对于以柳词为代表的市井低俗词风的不满。柳永是混迹于烟花巷陌的“浪子”，他的词作表现的是市民的审美趣味；《能改斋漫录》称柳词为“淫冶讴歌之曲”，《苕溪渔隐丛话》称柳词多“闺门淫褋之语”，《碧鸡漫志》称柳词“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予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与柳永相比，晏几道是成长于宰相之家的“才子”，他的审美理想是士大夫文人的雅美追求。同写男女婉约情词，在美感趣味的雅俗之间，是有着重要差别的。这种差别在晏殊与柳永的一段对话里，就明确地表露过。张舜民《画墁录》载：柳永曾诣政府谒见宰相晏殊，“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 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所以说，晏几道对于流行词风的不满，与其父晏殊的态度是一致的，父子词人对于唐五代令词的共同选择，应该是有着“家学”意义上的授受传承的。

 当然，由于父子地位、经历的差异，他们表现出了同中之异，作为“太平宰相”的晏殊更倾向于南唐冯延巳词，才子气更重的晏几道则选择了《花间》词。这首《更漏子》里，除了前面指出的“柳丝”“桃叶”“香雪”“檀晕”“妆迟”“残梦”等语词出自《花间集》，其余“红日”“绿烟”“莺声”“枕上”“晓妆”等，也都是经常出现在《花间》词里的语言意象。《花间集》被宋人目为“倚声填词之祖”（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宋代词人普遍学习《花间》词，北宋前中期的晏欧等小令词人，更是《花间》词风的直接继承者。包括这一首在内的小晏组词《更漏子》，取材构思，用字着色，口角风调，都与《花间》词十分相似，以至被论者指为“《金荃集》中绝妙词也”（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是我们梳理分析唐宋词嬗递演变过程的重要文本例证。还有他的《菩萨蛮》：“莺啼似作留春语。花飞斗学回风舞。红日又平西。画帘遮燕泥。        烟光还自老。绿镜人空好。香在去年衣。鱼笺音信稀。”小词伤春伤别，轻叹微怨，辞色鲜丽，韵度蕴藉，风格含蓄。晏几道的这类小词，置于花间词中可以乱真，深得花间情词之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