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珠(小说)
文/杜海军
眼下念珠还是一个人生活。海生不在了以后,念珠总是不愿意跟孩子们在一起过。习惯成自然,这些年她一直孤孤单单地住在乡下。
怎么说呢?年岁大了,念珠总爱做梦。都说人一老觉就少了,可是念珠每个夜晚都神清梦稳。醒来了呀,有些梦境清晰可述。念珠还总是做她当姑娘时的梦。她梦见在前庄村乡场上的土台子前看戏,海生扮演李玉和,身穿白衬衫,的确良白衬衫上染着红墨水的情景。海生迈步稳稳当当地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先上了一把椅子,再站到中间的方桌上,海生昂首面向观众,然后再慢慢下到另一边的椅子上。男人的脚脖子上戴着明晃晃的镣铐,一上一下都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念珠就在土台子下一扎一扎地心跳,眼里沁上了一串眼泪。念珠就是从那时候爱上这个男人的。后来她发疯般地爱这个男人,简直到了不能控制的程度。念珠终于冲破了两个家庭的牢笼,不顾一切地嫁给了海生。
一定是受了上天眷顾吧,念珠和自己喜欢的男人顺风顺水生活了四十多年。孩子们现在都成家立业,过起了他们的小日子。念珠还做她在生产队浇地的梦。村北那块沙地里,春夏交替,念珠和男人往往是包了工浇地。一开始先洇地,后来浇返青的麦苗,还浇黄灿灿的谷子,浇那些青纱帐般的玉米地,也浇她种植的棉花,总之就是浇地。田里流淌着白花花的一片水,到底有什么寓意呢?念珠醒了就猜,多是想不通的。都说梦是反梦,能反到哪里去呢?你说怪不怪。 念珠多次梦到十字街的罗寡妇,那高个子的女人。念珠醒来以后,回忆罗寡妇跟她吵架的场景。多少年了她仍然记忆犹新。说来真好笑,两家为了一枚鸡蛋,简直像小孩们闹意见一样无聊。罗寡妇家的母鸡没有在她家的麦秸窝里下蛋。那只母鸡昂着头从念珠家门口一闪而过。这一幕恰被罗寡妇看见了,她来抓母鸡在外面野蛋的把柄,却扑了空。罗寡妇怀疑是念珠拿了她家母鸡下的蛋。念珠非常生气,于是两人竟然大吵了一架。
念珠当时恨死了罗寡妇,她差点说出口,老天让她下辈子还活守寡。这是对乡下女人的最厉害的诅咒。罗寡妇竟然让了念珠几分,一扭头回了家。罗寡妇把那只母鸡悄悄送给了亲戚,算是对母鸡的惩罚。
她们俩好长时间不说话。念珠想不说话就不说话呗,谁离开谁都能过。到底是住在一起,还在一块劳动,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是会不好意思。
念珠在自家后院的麦秸窝里看到了一枚发凉了的鸡蛋。那是她们吵嘴后三四天的事情。念珠要抓一把麦秸引火,就看见了一枚鸡蛋孤零零地卧在麦秸窝里。那只鸡蛋是不是罗寡妇家的母鸡下的?可是谁又知道呢?念珠想反正罗寡妇与她吵了一架,她把那枚鸡蛋放到了自己的瓦罐里,心里再不憋屈。
念珠喂大的几只母鸡从不在麦秸窝里下蛋。那就奇怪了,也许她收的就是罗寡妇家那只母鸡下的蛋。念珠却没有丝毫的勇气给她送过去。这是她在心里埋下的半辈子的愧疚。
念珠开始怀念罗寡妇的一桩桩好处来,自己有丑事,肯定罗寡妇知道。罗寡妇竟然在肚子里藏了一辈子都没有往外说。罗寡妇抓了念珠的要害,为什么不给她往外说? 秋天妇女们摘棉花。念珠与罗寡妇排在一起。念珠摘三垄,罗寡妇四垄。秋高气爽,棉花地似雪白的海洋。白花花,软绵绵的大朵的棉花,抓在手里暖洋洋的。念珠手疾眼快一直摘在前面。
摘在最前面,念珠竟下意识地把几朵塞在了裤腰里。念珠心里真的矛盾了好几下。但是棉花塞在裤腰里,念珠也找了安慰自己的理由。男人没有棉鞋穿。她想给男人用这些棉花瓤,做一双棉鞋。仅此而已!念珠穿了胖大的内裤,似乎早有预谋。棉花蹭着她的皮肤,同样暖洋洋的感觉。罗寡妇从后面紧追上来,念珠不敢确信罗寡妇有没有看见。后来队长麦生从垄沟里走过来,看了念珠。念珠心里忐忑。她说,你干嘛跟着我,是在监督我,嫌我摘得慢吗?
麦生说,我想问问我哥海生啥时候从煤矿回来?冬天队里想通过他给走走后门,多买点煤炭好让社员过冬哩。
念珠说,他一走十天半个月不回来,哪有准信?男人即使回来,从来都是住一宿,又拍屁股走人了!
麦生说,可不是哩,怎么也得住一夜吧!不然海生哥哥回来干啥呢?
念珠说,还是你心眼多,尽是坏心眼。到时候你哥回来了我也不会给你说。
麦生说,那我就去家里堵。让他不能睡觉,看你到时候急不急红了眼!
罗寡妇在一旁倒不接他们的话茬子,却让麦生把她的棉花放进背筐里,沉甸甸地背到了的地头。
念珠是女人堆里学历最高的,上过乡镇高中。念珠还能说出几句简单的英语,所以平时就显得出类拔萃。那些年生产队里男女集在一起,除了劳动还有短暂休息时间。那才是相互娱乐,富有情趣的场面。男人会出了一个谜语让大家猜。先说打一物是什么东西。这物件“立着合住,坐下了就张开,距离屁股最近,你不要胡猜。”什么东西离屁股最近?女人就开始大笑。罗寡妇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尽是想坏点子。这时候念珠是最扎眼的女人。她会低头想一下,说出来谜底,不是马扎吗?人们经常坐着马扎,距离屁股最近,不坐了,就收起来,靠在一边,省了地方。男人就说对。一帮男人共同肯定念珠猜对了。队长麦生还一边夸念珠,一边又说了让人好笑的迷语。那物件“张开了是一个洞,合住了一条缝,醒了时用得多,睡着了却不用”。打人身上的一个器官。大伙说,麦生又想坏点子啊!念珠马上又说出来谜底,她说那不是人嘴巴啊?白天总是要说话,夜里睡着了就闭上了。罗寡妇说也有人张着嘴巴睡觉哩。念珠就让麦生说谜底。队长说,念珠嫂子又猜对了。 大家公认念珠的脑瓜就是灵活。念珠在村里是最早和男人使用避孕套的。念珠家的小孩儿出来玩耍,手里拿了一个泡皮(村里人总把避孕套叫泡皮),小人鼓着腮帮子往里面吹气,泡皮就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明亮的气球。有一次麦生问,这是谁给你的宝贝玩意儿?。念珠家的儿子说,妈妈给的。麦生说你知道它是啥东西吗?小孩摇摇头说泡皮。麦生说它是你爹的二掌柜的头盔。小孩又摇摇头,麦生还说,是你娘给你爹的二掌柜戴的安全帽。小孩回家就问念珠,队长说这是爹的头盔?念珠就对小孩说,别听他胡说八道。以后尽量不要拿它出去玩了啊!
念珠知道与男人过夫妻生活,一定要讲究安全和卫生!村里有的女人说,戴了它不习惯,男人也会不尽兴。念珠却强调健康最重要,哪能让男人图一时之快,给女人埋下隐患?海生在煤矿上当了合同制工人,每月要给队里交钱。那也比在生产队里干活收入多。念珠独自在家带孩子,多少事情都需要男人帮忙。麦生也少不了照顾念珠一家。麦生比念珠小几岁。村里人都说麦生的老婆不会做窝。她和念珠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凡是女人谁不会做窝侍奉男人呢?念珠身材好,细细挑挑,凸凹分明,脸蛋红润细腻。麦生的老婆又黑又胖又矮,像个变压器。麦生老婆还结巴,说话嘴里还往外喷唾沫。麦生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很少和她钻一个被窝里睡觉。有一次喝醉了酒,麦生亲口说的,和女人办完那事,简直想一脚把她蹬下炕头。念珠有时候替麦生惋惜。但是女人就像百花丛里的花,哪能都是牡丹?男人与女人,黑夜睡觉,关灭了灯,能看见个啥?一切不纯属心理作用?念珠又开始给麦生的女人打抱不平。
谷雨时节,念珠总不忘在自己家的墙角种几棵丝瓜,丝瓜又是乡下人喜欢的绿色植物。一架丝瓜葳蕤地生长,除了给家里搭满了一架阴凉,还能吃上一种美味。那种带棱角的丝瓜种还是罗寡妇传给念珠的。罗寡妇曾经给念珠说,男人吃丝瓜好!念珠说咋个好劲儿?罗寡妇说,再好反正对她来说也无所谓了。念珠就明白了那个意思。果然一家人都爱吃炒丝瓜,顿顿吃也不俗。海生有时候还腌着吃,这不在话下。且说念珠还是不断地爱做梦。水浇地里有一眼大口的机井,一条大垄沟南北走向躺在地上,像一条巍峨的长蛇。月光下的田园一片朦胧,天空辰星眨眼,大地沉睡轻美如诗。只有垄沟里的水流温柔如蜜,泛着月光舒缓地流到一个又一个麦畦里。海生在这一头,念珠站在另一头。他们俩相隔十几米远,相互看得模糊的轮廓。男人矮矮胖胖,不停地用铁锹拍打地头,是要听见普查普查的水声,就知道水浇满了。他说一声可以了,改吧。念珠就在这一头用铁锹挖开一个新的畦口。脉脉的水流再次咕咕而响。
秋分过来,天气微凉。清风明月照满窗。今夜念珠再一次在梦里深度逡巡,突然感到双腿之间有些湿热。做梦时她小便失禁,竟尿湿了被子。人到七十古来稀,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哩。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以后,念珠在院里凉晒了那床被子。念珠还是不放心,去了十字街头的合作医疗,给从医学院毕业的英姑娘说了说。小英姑娘给她拿了一包药片,叮嘱念珠怎么吃。红色的每顿三粒,黄色的两粒,白色的一粒。念珠点着头,把几包药片带回了家。
念珠想,明天戴着老花镜把被子拆洗一下,再给小闺女打个电话。她再闹小便失禁这事儿,就去小闺女的城市的大医院检查检查。
事到如今了,咱就细说吧,念珠是二婚才到了海生家。念珠是带着肚子来的,用一句字话讲,叫珠胎暗结。
念珠多次来前庄看过了无数场戏后,就和扮演李玉和的海生发生了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地下情。念珠刚好结婚不出半年,给怀上了!等她的身子有了反应,念珠与海生又到了那种欲罢不能的地步。念珠明智,先离婚,再请人让前庄的罗寡妇保媒嫁给了心上人海生。海生因为戏演得好,上面正推荐他去煤矿当工人。念珠那时候长得真好看,身材又前凸后翘,罗寡妇要是不给她说破身份,她不会掉了二婚的身价。等儿子呱呱坠地,海生更是蛮有兴趣地一个劲儿乐呵!请了整条街上的人喝酒欢庆,当然也包括罗寡妇在内。
上世纪末,煤矿上发生了一起非常大的矿难,透水事故夺走了三十条生命,海生就是不幸中的一个。念珠再没有了机会把心事儿给自己的男人坦白。
罗寡妇是活过了八十三岁生日后去世的。在乡下她也算是无疾而终,到老没有遭受一点痛苦。她是在睡眠里离开这个世界的。这也算是应了乡下人嘴里的一个验证,世上好心人终能有好报。罗寡妇葬在那块沙地里,坟前傍着那条大垄沟。而今乡下的土地流转后,经农田集中改造,大垄沟早就不存在了,大口井也被填埋。
念珠想,清明的时候买几卷烧纸,去给罗寡妇烧一烧。她要在坟上给罗寡妇说几句话掏心窝子的话,把那枚鸡蛋的事情说清楚。念珠感激罗寡妇为她守口一生。让念珠痛痛快快喊罗寡妇一声:大娘,你安息吧。【作者简介】杜海军,大学文化,教育工作者,邢台市文学学会会员,邢台市诗人协会会员,河北名人名企文学院院士,中国远方诗人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自幼喜爱文学,中学起尝试写作,大学期间开始发表小说、诗歌和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