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社会小说《世外》
——欧阳如一
第三十章、在路上
经过繁琐的验身份证和“健康宝”,过有人脸识别和测体温的安全门、把随身携带的用品放进有透视系统的传送带、再让人用手持的仪器对全身上下做一次扫瞄、中国高铁的防疫与防恐级别已经到了国际一流水平,就让高见岭想起了一位曾经与他同行的“北工大”的王教授,那次他们从十堰坐火车回北京。
“你们凭什么查我的身份证?”王教授说,那时候还用纸质的车票。
铁路警察说:“不让查?不让查你就别上车。”
高见岭就劝王教授:“给他们看看又能怎么样?再磨蹭就上不去车了。”
王教授仍强势:“美国警察都无权查公民的身份。”
高见岭说:“这不是中国嘛。”
王教授说:“我们是市长的客人。”
王教授说上面的话高见岭还算佩服,中国公民是得坚持自己的合法权力,他说后面的话他就不佩服了——这就是一些中国人的特点,既要特殊化又要公平,或假如自己能享受特殊待遇就不主张公平,他就帮他拿出身份证让警察查验才过了关。后来国家出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法》,明确警察有权在依法执行职务时查验公民的身份证,这才让警察的这种行为有法可依,也说明以前不乏拒查身份证的人。高见岭每次被查身份证都会想起王教授,今天的警察权力之大,不但能查你的身份证还能查你的手机信息——这是违法的,还不让你在他们执法时拍照——这也是违法的,还会让你举证你没犯罪——这就更违法了。警察不知道自己违法吗?知道,那为什么还违法?就因为你不知道或不敢主张自己的权力,这是中国式执法很难改变的问题。此行高见岭看到有的人在进站口因为不会找手机里的“健康宝”急得跺脚,却得不到捂着口罩就看不到表情的工作人员的帮助,而邢台东是个小站,开往北京的动车只停留两分钟,他出了检票口就得跑,好久不运动的他就感到心跳气短得厉害,这才上了车,至于有没有人因为过不了那几关上不了车他就不知道了。防疫高于一切,就有人以此为由断路、封门、做一些侵害公民合法权力的事情,中国人啥时候能让法律让步于人权?就又对上次同行的王教授由衷佩服。
高见岭买的是二等座,坐的却堪比一等座,高铁已经减少了车次、车组还只卖相隔的座位,也就是乘客必须隔着坐,当然得戴口罩,如果有人咳嗽就会吓坏一车人。中国的高铁堪称世界奇迹,在总里程和科技水平上,却自成立那天起就亏损,而且不打算挣钱,因为它算的是大账——带动了多少产业、搞活了多少地方的经济,在疫情期间更充分体现了这一点——这种卖票的方法肯定亏得更多。可就中国亏得起,也只有中国亏得起,不因为中国有钱,而因为中国社会制度的特点,国家有权决定某个地方、部门和行业赔钱,因为它同样有权决定某个地方、部门和行业挣钱,于是中国高铁就越亏损发展得越快。
车速将近300迈,一个半小时就会到北京。高见岭有时想:中国的交通要这么快的速度吗?他曾给海南提出不要搞高铁的建议,因为从海口到三亚两站就到,中间会略去文昌、琼海、万宁、陵水这些美丽的城市,实际上开通高速公路后海南环岛已经压缩了好多景点,开通高铁后又压缩了好多景区,这就像有了电报、电话人们的办事效率大大提高,可有了手机人们的办事效率反而降低,因为刚决定的事情就能改,人的信誉程度也大大降低。于是高见岭就提出,把海南岛旅游做大的办法是放慢人的流动速度——尽可能留住人;加快货物的流动速度——保持城市的现代化,却遭到了反对。可这不影响他奇思异想,现在他又想,除了国防国家没理由让任何一个行业政策性亏损,比如有的国家就是不上高铁,除了有办法盈利。
这时候有电话打过来:“高博,你到哪儿了?你不是想找石根花吗?我给你找到了。”
是老李书记,他知道石根花却不告诉他,高见岭说:“是嘛,把她电话给我,或加我微信。”
“加啥微信呀?她就等你回来。”
“你不把她的电话告诉我我就不回去。”
“你回来我再把她的电话告诉你。”
高见岭知道这老头跟他好,也是工地离不开他,可他决不会放弃一个舒服的家和北京的大市场,说:“我总不能让火车调头往回走,您要管好工地、照顾好苏晓。”
对方咧着跑风的嘴笑了,说:“苏晓这女人真不错,工地的事和家里的事儿想得可细了,我又多了个负担——把她嫁出去,哎,袁世凯、蒋介石都娶过这种女人你知道吗?”
苏晓一直没给高见岭打电话,让他有点奇怪,他说:“您这是扯到哪儿了?”撂下电话他又想起了抗金名将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也出身娼门,却是一代女杰,可他还是不能接受苏晓,并会尽快忘记她。
车到北京南。
高见岭乘14号地铁到大望路站,在站内换乘还得坐两次安检;他上了地面的816路公交车安检就简单多了,只在上车口有一台小型测温仪,他却发现了一种新生事物——穿着深蓝色特警服的“公交协管员”,全是人高马大的男士。他已经好久没坐公交车了,中国公交的一大进步就是取消了乘务员——她们的工作司机和检票系统兼了,降低了多少成本?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北京有了“公交协管员”,这得养活多少人哪?一路上他没看到此人做任何事情,不查票、不扶老携幼、不搞车内卫生、不讲解有关公交的任何问题、当然也不会为外地旅客提供北京的出行建议,他们的出现可能只因为出现过一些“不稳定事件”,可全国公交的文明程度比以前有很大的提高,北京的情况更好。高见岭又想到了一个国家的制度就应当像超市,在商品被偷被损和多设服务员中做比较,损失的商品肯定比增加的服务员价值低,而让顾客自由的购物体验比什么都重要。
车到燕郊行宫花园站。
高见岭下车打了辆出租车,是个女司机,不多见。这回不用安检和测温,十分钟就能到家,他问:“师傅,北京封城多久了?您的生意怎么样?”
北京的出租车司机都是新闻人,她说:“嗨,别提了,时封时开,我就干干停停。”
城市的所有公交——汽车和地铁都亏损,这是政府的一大负担,也是市民的一大福利,而出租车这种“私人投资的公交”却是政府的一大盈利项目,因为通过“运营权外包”就赚钱,这也是交通体制改革的成功案例,实现了政府、车主、市民三赢——真方便,也大大地促进了汽车和燃油产业的发展。
“如果没有疫情,开出租车挣钱吗?”
“也就挣份工资钱。”
这是高见岭每次坐出租车都要问的问题,答案他知道。北京的出租车刚开放出租车市场时真挣钱,那时候满大街跑的都是天津产的黄色“小面包”,一台车就是一个大买卖。司机的收入由当年的每月上万,到现在每月四五千;而那时候北京的平均工资才一两千,现在北京的平均工资已经五六千。出租车司机就成了工作时间最长、最辛苦、风险最大的行业。他说:“你们也是公交,真应该和公交一样享受汽油补贴。”
司机看看乘客的着装和气质,说:“我们自己出车、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才挣五六千块,还不断受到平台的盘剥,您能不能向上级替我们反映反映?”
“你们有自己的工会吗?”
“有,嘛事不管。”
按照章程,工会是“维护职工合法权益和民主权利”的社会组织,它在诞生之初也确实如此,比如在共产党领导下组织了好多声势浩大的罢工,上海的“黄包车”大罢工几度造成城市瘫痪,让政府和资本家不得不改善他们的工作条件。可现在中国的工会已经不为工人说话了,却不能没有,于是就“工会工会,吃了就睡”,只要工会不管事,社会就稳定了。
车到家门口,高见岭付了车钱并谢了司机。他想,王教授和夏青这样的人是讨厌——夏青也不断提出一些社会问题,可他们是社会的良心,他们这种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