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萝卜的话题
文|刘林海
办公室楼下新开了一家餐厅,一款既属菜品、又属主食的萝卜焖饭甚是可口。推荐给几个同仁后,都觉吃得酣畅。交流心得时,不知不觉间,话题就集中在萝卜上。
在我的印象中,家乡的萝卜是生长季最长的草本农作物。头年农历五月下种,一直到来年五月才开花结籽,这便是农谚 “萝卜不离五月土” 的由来。如此长的生命周期,比之一般季节性作物,也算是独树一帜。但萝卜又是收获季极短的速生农产品。因为人们在意的只是它发达的根部,往往在它的生命历程才开始火爆时,就该被拔下来请上餐桌。这短暂的发育过程,如见缝插针般合了农人们高效使用耕地的心态。又因为萝卜天生命贱,对生长的土壤条件要求极低,无疑又是对作务者的迁就。诸项因素综合起来,不由得萝卜成为庄户人的最爱。
常言说,过了芒种,不可强种。每年三夏大忙结束之际,偌大的打麦场就闲下来。此时芒种早过,秋作物误了播种时令,唯有萝卜仍当季。于是把麦场耕一遍,撒上萝卜籽。正值雨水和高温季节,十来天的功夫,原本又白又光的麦场一下子就郁郁葱葱。
秋天的田野里最费人,棉花要打尖,包谷要掰杈,追肥、灌溉,一样也马虎不得。而唯有这看似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萝卜毋需人操心,茁壮成长,把个性张扬得淋漓尽致。在一望无际的秋作物中,最抢眼的莫过于这片萝卜地。定睛细看,一团团状若伞盖的缨子下,若隐若现的萝卜齐齐整整挺胸直立,像是随时准备跃出战壕的伏兵。
萝卜地虽不太需要费力作务,但却最让大家牵挂。生产队尽管有大得走不到头的田地,可那一望无际的棉田和包谷地都是用来生产爱国棉和贡献粮的基地,与社员们的情感似乎并不深。唯有萝卜,才属于庄户人自种,庄户人自吃,自给自足,乐享其成的贴心收成。人们打从萝卜地埂经过,少不了把爱怜的目光来来回回扫视几遍,又无不为这生得卑微,却长得旺盛的生命而鼓舞。萝卜长得壮实,社员们心里踏实。一个冬天的饭食,就靠着这尤物妆点。有那胆儿肥的人,瞅着队长不备,拔下一根,两手转着搓把搓把泥土,咬上一口,呲溜一声,脆甜的享受,能把牙齿融化。
晚包谷抱穗的时候,萝卜长得正旺。人们还评估着要不要再给包谷加点追肥的时候,却早早的收获起萝卜。屈指算来,萝卜长了才不到两个月。也许,比之那些寿终正寝的作物,萝卜把最火热的生命献给了人类,因而这短暂的生存过程,愈发显得壮美。
萝卜腾出的地,其后会种上大麦。等到来年小麦收获之前,大麦己是归仓,场地又能再整作麦场。这严丝合缝地对接过程,与其说是庄户人的智慧,毋宁说是老天赋予萝卜悯农的情怀。
萝卜生得虽贱,却被农家爱作宝贝。以粮为纲的年代,土地不能随心所欲地种植经济作物,农家人饭碗里的颜色就显得单调。吃菜是奢侈的享受,萝卜自然就成了改善生活质量的点缀。生产队分完萝卜,各家各户比赛着精贮细存。萝卜生命力顽强,为防糠心,必须及时切下盖头。连带着盖头的萝卜缨子是窝制酸菜的上好原料,一缸酸菜,可以让全家人整个冬天陶醉在酸菜就米饭、越吃越喜欢的境界中;洗净的萝卜可以用盐水腌成清香爽口的咸菜,以改变常年的寡淡。还得挑出个头硕大、品相上乘的萝卜,在院子里挖一个土坑埋起来,等到除夕和初一,它们就是不二的饺子馅料。讲究的人家还会把萝卜切成片,晒成萝卜干,细水长流地享受一整年。只不过晒萝卜干有一定风险,一遇阴天,就会霉坏,让人心疼。
新鲜的萝卜切丝凉拌,清脆爽口,是下饭的好东西。但人们很少这样吃。老人们常念叨: “家有千斗万担,不敢拿生萝卜就饭。” 这话说得没错,萝卜克食极强,本就稀汤寡水的伙食,吃了生萝卜,等不到下顿,人的肚子就前腔贴后腔的咕咕乱叫。与萝卜丝带来的那一时口舌快感相比,实在是得不偿失。
偶有红白喜事,萝卜必定会统领全局。凉菜有生拌萝卜丝、熟拌萝卜条,热菜有烩萝卜、炒萝卜、蒸萝卜、萝卜丸子,就连硬菜如烧红肉、烧白肉之类,亦是少不了以萝卜作为垫碗之物。
最尴尬的场面,莫过于头天村里吃过红白喜事流水席,第二天小学校的教室里便是浓郁到极致的生熟萝卜气息。
人有时候会忘恩负义。若困顿的年月没了萝卜,生活会更加不堪,但一俟世事活泛、物产丰盈时,萝卜就似乎成了不登大雅之堂的低级蔬菜。在萝卜面前,人们全然失却了“富贵不能欺”、“贫贱不能移”的质朴气息,肆无忌惮地轻贱萝卜。风调雨顺的年份,高产的萝卜常常烂在田里。平日里菜摊上的萝卜往往被堆在地下论堆售卖。若有偏爱萝卜的主顾稍买得多一些,别说会引来笑贫的熟人鄙夷,恐怕连急于出手的摊主也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些许不屑。
胃是有记忆的,童年形成的味觉认知难得改变。小的时候,某次家里来了一位贵宾,是公社的文教专干,他在我们家里吃了一顿饭。专干离开后,我享用了他吃剩的菜。那口感真的是好到了极致。后来母亲告诉我那菜叫油焖萝卜干。于是这萝卜干就成了我大半生不解的情节。前几年,偶尔从地暖地板上晾衣服的行为中得到启发,试着买了几根大萝卜切片放在地板上,不料三五天后竟收获了白生生无霉的萝卜干。欣喜之际,遂年年制作萝卜干。记得有一次背着一蛇皮袋的萝卜进院子时,邻居两口子颇为惊讶。离身时,女人清晰地嘀咕随风飘来:他家日子应当不错嘛!
因为对萝卜的偏好,自创了好多吃法:萝卜麦饭、萝卜软摊、萝卜丸子、萝卜春饼、萝卜菜卷。当然,也少不了萝卜牛腩、萝卜排骨等等上得大雅之堂的佳肴。至于萝卜包子、萝卜饺子,那更是家常便饭。
宝贵的东西往往因为太过平常而被人忽略,就像生命中的阳光与空气一样,但却是不可或缺。萝卜也是如此,因为它生得太容易,长得太平常,就显得太不起眼。但这并不意味着萝卜在品质上逊色于那些看似高贵的东西。诸如长在棒子上的木耳、生于水塘中的莲藕、培植在营养基上的蘑菇。那些量稀价昂之物,能让餐桌花样纷呈,但却永远无法取代最基本、最宝贵的元素。在芸芸菜蔬中,萝卜堪称一菜独大。
刘林海
二O二五年二月四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