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送 埋
文|刘建生
除夕那天,正当人们欢天喜地过年之际,一条讣告悄然出现在全村微信群。顿时,数十条“节哀顺变”及双手合十的表情瞬间霸屏。我在震惊、悲伤之余,也发了条“节哀顺变”。顿时,这位老人慈祥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久久挥之不去。
“我爸殁了,咱村子小、人少,加之现在乡亲们十有八九都进城居住,恳请你回家臂助,送我爸最后一程。”我的发小言辞恳切地打电话邀我送埋。
“好的,好的。”我连忙答应。
突如其来的噩耗,瞬间使我破防。蓦然回首,从我记事起村子里的老人陆续仙逝,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回老家送埋。他们就像陪跑者,渐渐地消失在我的身后,永远找不见了。每次回村,路畔的新坟都让人倍感凄凉。人啊,就像草,一茬一茬的,老的草逐渐枯萎、死亡,新的草逐渐萌生、旺盛。村里一些小伙子、大姑娘多年不见,如今见面几乎认不出来。而他们,却是我二三十年前的学生。一照镜子,原来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黑发中竟然掺杂了不少白发。
车子放了好久没开了,打不着火。我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寻求道路救援——搭电。半小时后,车子终于启动了。前几天的雪,让久停的黑车满是泥痕,油也不多了。我开到加油站加油洗车。天哪,待洗的车辆排起了长龙。两小时后,我终于加了油、洗了车。只不过傍晚六点过后,擦车工已经下班,我自己来了个“自助擦”。
天已经黑了,当我驾车回到家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一排排的路灯,照耀着空落落的小村庄和一辆辆的小轿车。凄凉的唢呐声,听得人肝肠寸断。我迫不及待奔赴发小家。长长的客棚已经搭就,乡亲们围坐在酒桌旁,桌子上摆好凉菜。我热情地和乡亲们握手、打招呼、敬烟,发小急忙迎了上来,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多年不见,儿时的记忆恍如昨天。
忘不了小学四五年级时一放学,我俩磨好镰刀、拿着用碌碡砸扁的高粱杆去沟里割柴。为了得到家长的夸奖,我俩在各自的柴中央裹上刺枣树把柴撑大。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实在“坑娘”,因为烧锅时母亲常常一不留神抓到枣刺上,疼得龇牙咧嘴。
忘不了发小带着我们一群小伙伴跋山涉水去对面山庄偷摘杏子。主人发觉后没收了我们的杏子,可在主人厉声斥责下,发小吓得从七八米高的杏树上摔了下来。这下把主人吓坏了,赶紧跑过去查看有没有摔坏。发现无大碍后,主人把杏子一一归还,还亲自爬到树梢挑最黄最大的杏子摘下来分发给我们堵嘴——让我们回家后别给家长们揭发他的过失。因祸得福,我们对发小这员福将感激万分。
往事如烟,就像珍珠,深深镌刻在心底,说不完,道不尽。
我来到灵堂前,虔诚地跪下烧纸钱、上香。孝女们开始哭丧,孝子们跪着陪我烧纸。看着遗像上老人慈祥的面容,我很伤感——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明早,他将永眠在家乡的黄土下,天人永隔。
全村乡亲围了七八桌,吃凉菜,喝酒,吃面。饭后总管进行分工,我明天的职责是收礼。乡亲们陆续回家,留下一些人在主人家热炕上打牌,叫“暖丧”。女婿、外甥、孝子们陆续点戏,于是慷慨激昂的秦腔和悲凉的唢呐声几乎响到天亮。半夜十二点左右,孝男孝女们要列队去附近十字路口“起草”,延续着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习俗。
我是八点多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里的积雪还未消融,打开房门如同进了冰窖。一开灯,不亮。点燃蜡烛细查,原来老鼠咬断了灯线,我只好从隔壁房间插了根长线插板。要是有根带插头和线的灯头多好,我的眼光落在红木匣上。打开一看,我欣喜地发现挂钩灯头、螺丝灯头都各自连着线和插头,盘得整整齐齐。我的目光看向父亲的遗像,他正慈爱地注视着我,仿佛在说:“就怕你崽娃子回家后电线被老鼠咬断,黑灯瞎火的,我就给你把各样灯头连接好备用。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吧?”我安好荧光灯管,插在插板上,当屋子被照亮的瞬间,我好想哭。打扫屋子,铺炕,插好电炕,不一会就热了。虽然盖了两层棉被,可就像锅里烙干粮下热上冷,我的脸上还是觉得寒气逼人。唢呐声吵得我难以入眠,就刷着快手消磨时间。十二点半,我渐渐进入梦乡。醒来看表,四点。继续睡,六点又醒。口渴,家里连开水都没有。不是我懒得烧,而是龙头冻住了。
早早来到发小家,只见服务员已经忙着准备送葬前的臊子面。按照习俗,送葬的人不能空腹去坟地。我在发小家洗完脸,就和乡亲们围着烤火。院子里的火是硬柴(劈的木柴)拢的火,火光熊熊,让人温暖。
乡亲们陆陆续续都来了,包括一里外的二队、二里外的三队。主家招呼乡亲们落座,服务员一盘一盘地端臊子面。吃完饭,大家七手八脚把棺材抬上灵车,中三轮拉着纸活、花圈,孝子们扯着长长的孝布领头,牵引着灵车缓缓前行。有人沿途撒纸钱,有人举着铭旌,长子头顶灰盆,孝子们都拉着柳棍,孝女们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哭。家家户户门前燃起了麦草堆。长号沉闷地吼叫,就像老牛的叫声,在寂静的乡村回荡。三个吹鼓手不停地吹着唢呐,出殡的队伍像一条长龙,缓缓出了村子向南面的坟地走去。在十字路口(昨晚起草烧纸的地方),长子将头顶的灰盆用力摔碎在地上。半途遇见扫墓的儿媳用前襟包着从墓穴黑堂里扫的土,抓起土朝着棺材扔三下,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这土回家后都要倒在厨房水瓮根。
来到坟地,棺材被吊放至墓穴,阴阳先生下去拨正,摇着铃进行法事。仪式结束后,长子抱着排位嘴里叫着:“爸,回。”一旁一位应声的老者答:“回来了。”就这样两人反反复复这么叫着向家里走去,半路不准回头。其余人往墓穴吊封门石,封住黑堂。女婿外甥们将纸币扔进墓穴土坑里,在下面忙活的人一一捡起装进兜里,这是对他辛苦工作的谢意。
挖掘机很快掩埋好墓穴并堆起了坟堆。撒墓馒头时,人们都抢着弯腰捡,据说婴儿吃了墓馒头不流口水。三个吹鼓手在坟地里唱起秦腔戏,孝子们在人群里不停发烟。待坟堆上插好花圈、柳棍,送葬的队伍又像长龙一样返回。
我和搭档开始收礼,亲戚、乡亲们陆陆续续上礼,总管忙着安席。听着秦腔吃着菜,久未见面的乡亲们边吃边聊,感叹若不是老家过红白事平时见一面都难,的确如此。言谈间,得知有人孩子考上了清华大学,众人一脸羡慕,感叹山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开车回城,我听着车载音响里播放的赵真演唱的《十跪爹娘》心潮难平。小时候,曾祖父、曾祖母、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就像一层层铠甲遮挡着我们。当这些亲人一茬一茬陆续离世,我们自己就暴露在最前面了。人都是要面临死亡的,多年以后我们自己也会融入脚下的土地。
这样的送埋,不断重复着。乡亲们不论多远,纷纷回家帮忙,不仅是民风淳朴、团结互助,而是谁家里没有老人?今天的付出,也是在换取他日自己家里老人去世后乡亲们的鼎力帮助。
生命短暂,生活不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能事事如意?每个人都活得艰辛又很努力。我想起了余华的《活着》:地主少爷富贵嗜赌成性,终于赌光了家业一贫如洗。穷困之中的富贵因为母亲生病前去求医,没想到半路上被国民党部队抓了壮丁,后被解放军所俘虏。回到家乡他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妻子家珍含辛茹苦带大了一双儿女,但女儿不幸变成了聋哑人,儿子机灵活泼。然而,真正的悲剧从此才开始渐次上演,生命里难得的温情将被一次次死亡撕扯得粉碎,亲人接二连三陆续死去,只剩得老了的富贵伴随着一头老牛在阳光下回忆。当自己感觉苦时,不妨和富贵比一比,你就会释然。
车载音响传出了《多年以后》凄清的歌声:
“看遍了世间冷暖真情被辜负,
走遍了南北东西没停过脚步,
迷迷糊糊像一场赌注,
两眼欲穿的思念腐蚀我的骨,
谁在乎?
多年以后我会不会还活着,
有没有人为我唱首歌?
多年以后会不会有人还记得我?
记得这个世界我来过。
多年以后如果我已经不在了,
请为我点亮心中的烛火。
多年以后如果你依然爱着我,
就请你为我唱起这首歌。
多年以后如果我已经不在了,
就请你为我唱起这首歌。
多年以后如果你会想起我,
请你为我唱起这首歌”
不白活一回!我们每个人都要扪心自问:“我将给世界留下什么?”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自古圣贤多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就让我们畅饮家乡的西凤美酒,认真书写自己的人生。毕竟生命短暂,没有彩排,每时每刻都是直播。只有珍惜生命,不懈奋斗,才会给后世留一个高大坚实的背影。
作者简介:刘建生,男,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凤翔区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先后在中国散文网、《陕西青年》《陕西环境》《宝鸡日报》、《西凤酒通讯》、宝鸡市广播电台及“西府文学”“宝鸡作家”等微信公众号发表作品500余篇。散文《善人武存伯》《爆玉米花》荣获全国青少年冰心文学大赛教师组一等奖;散文《扫路》获第三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散文《感悟生命》获第四届中外散文诗歌邀请赛一等奖;散文《月是故乡明》获全国乡情诗文大赛优秀奖;《师恩难忘》荣获“红烛颂”教师节全国征文二等奖。与张忑侠老师合写歌词的歌曲《柳林等你来》在QQ音乐、酷狗音乐公开发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