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杨军先生
作者 朱海燕
我在苏铁师读书时,杨军老师给我们讲授古代文学唐诗新乐府运动诗人的作品,至今仍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回想那一幕,仿佛回到当年的杏坛之下,记忆又一次在青春的绿地上徜徉。杨军师不让我写他,我只好借助当年印象的烛光,提笔叙旧。此时此际,天涯咫尺,岁月深远,心照神交,與有荣焉。
那时,杨军师身体壮健,仪容伟岸,服装整洁,可以为美乎!先生焠励其学品,冰雪其人品,讲课思虑所向,精气所致,总创造出一种壮阔高远的境界。他告诉我们:“说清新乐府,要从汉乐府说起。乐府,在汉代是专门管理乐舞演唱教习的机构。职责是采集民间歌谣或文人的诗来配乐,以备朝迋祭祀或宴会时演奏之用。”
汉乐府诗的作者来自不同阶层,他们之间的贫富悬殊、苦乐不均的生活现象在诗中得到反映。如《东门行》《妇病行》《孤儿行》,表现的都是平民百姓的疾苦,发出最底层的呻吟呼号。那时,一边是饥寒交迫,在死亡线上挣扎,一边是奢侈豪华,不知人间还有苦难;一边是过着无法活下去的日子,一边是妻妾成群,锦食玉衣。汉乐府不少诗篇,使读者遍历天堂地獄,领略人间的贫富悬殊、苦乐不均的两极世界。
杨军师说,新乐府运动,是在尖锐的社会矛盾中诞生的。这一时间,安史之乱已经结束,但唐王朝正走向衰落,藩镇割据、宦官擅权、赋税繁重、贫富悬殊、外族侵扰,社会矛盾进一步激化。白居易和元稹等人希望通过对现实的批判与改良来解决社会矛盾,实现唐王朝的中兴。这批现实主义诗人,深感沿袭古题乐府已不能适应时代要求,于是提倡“缘事而发”、“即事名篇”,创作新题乐府诗,以“补察时政”、“泄导人情”、匡救时弊。这种创作方法不仅继承了乐府诗的现实主义传统,还促进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
于是,诗人放弃了盛唐的理想主义,走向现实主义,关注民生,自创新题。
他们提出鲜明的口号: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用新题,写时事,不以入乐与否为衡量标准。诗文直截了当,切中时弊。宣称: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要“惟歌生民病”,“但伤民病痛”,反对“嘲风雪,弄花草”无关痛痒之作。
在这一倡导下,白居易的代表作有《新乐府》五十首,《秦中吟》十首;元稹代表作有《回家词》《织妇词》等,张籍的代表作有《野老歌》等,王建的代表作有《水夫谣》等。这类新题材乐府,至杜甫大有发展,他善用乐府诗体描写时事,所作如《兵车行》《丽下行》《哀江头》等。总之,新乐府运动,在中国诗歌史上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页。
杨军师是陕西蓝田人,生于1944年,1963年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1968年毕业,从事一年半的劳动锻炼。接着在中学任教多年。恢复研究生考试后,在陕西师大霍松林先生座下攻读唐宋文学,1984年到苏州铁道师范任教。
杨军师的故乡蓝田,地处秦岭中段,是中华民族的龙脉。唐代官绅,多在此建有别业,其中以王维的辋川别业最负盛名。踏入蓝田,尘俗顿消,心肺如洗。蓝田日暖玉生烟,生于蓝田的杨军师,且又是攻读唐宋文学的研究生,多次在故乡的土地上寻觅王维的辋川别业旧迹和他遗落在那里的诗篇,常与王维作时隔千年的心灵对话。当我的恩师,立在四面环山的辋川,立在川口两山夹峙的溪水之畔,他多么像是王维派来的使者啊!以王维去俗绝尘的好静的天性与自由适意的生命精神,向我们讲述亦官亦隐的王维。近水之助,楼台之高,他抬手便牵来王维吟山咏水、深含佛理禅机的月亮般的佳篇隽句。但是杨军师没和我们讲王维,而是讲新乐府运动的那一群诗人。我丝毫不怀疑恩师对蓝田、对辋川的深情至爱,更不怀疑先生对王维开创的养心养目的山水田园诗的研究,博大精深,臻于化境。我想,他给我们讲新乐府,是因为他的认知,更倾向于文学对人民普遍性悲剧的思考与表现。他有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家国情怀。他内心激荡着济世之志,关心着民生疾苦。
另外,我们这个班是新闻干部班,毕业后,不少同学要走上新闻工作岗位。他是因人施教,知能并用,瞩目未来,在教诲我们怎样背负着时代的使命而存在、而前行。教诲我们怎样养成忠于正义、心向人民的毅力,树立一种为人民代言的勇气。无论何时,干新闻工作,都要面对现实,心中装着人民。我想,这大概是先生不讲王维,而讲新乐府诗的用意所在吧。
杨军师在课堂上,给我一种从容的感觉,他声音洪亮有力,且有轻重缓急的节奏,每句话,都会让每个学生听得清楚。他不翻书本,也不拿讲义。手指间捏着半根粉笔,讲解某人诗的内容时,不时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出几个关键点。手中的粉笔,仿佛是岁月的指南,精准地打开知识的乐章,引领学生在千年的唐诗中驰骋、遐想、遨游。
他对新乐府运动的几位诗人一一讲来。他说元稹的诗,关注现实的社会问题,反映民生疾苦和统治者的腐败问题。他的政治讽喻诗尖锐犀利,思想内涵深刻,通过对历史的剖析,揭示社会现实的黑暗,表达了对政治的关切和忧虑。
他说张籍的诗歌取材广泛,涵盖了农民、樵夫、牧童、织妇、船工、兵士等社会各阶层人物。他的乐府诗,尤其注重表现农民的生活与苦难,如《野老歌》通过对比老农的辛苦和官府和残酷,深刻反映了社会的不公。《牧童词》通过牧童与牛的对话,揭示了官府对农民的压迫。
他说白居易,一位旧时代的文人,生活在极权封建统治之下,本身又是体制内的政府官员,敢于写以《新乐府》、《秦中吟》为代表的“讽喻诗”,以至“权豪贵近相目变色”,“执政柄者扼腕”,“握军要者切齿”,就已经非常难能可贵了。古往今来,有多少作家能有如此的勇气与担当,为民请命、呐喊呼号呢?白居易中年时因为持不同政见而曾在麟德殿与皇帝激烈辩论,甚至情辞激动地冒犯龙颜:“陛下,你错了!”在场的人无不相顾失色。就连李白都没有这种犯上的勇气。我观之,自唐以降,历朝历代,在朝为官者又有几人见皇帝之错,敢大声断喝“你错了”呢?没有!秉有白居易这种节操与风骨的作家与官员少之又少。
后人对白居易晚年多有贬语,如:那极言直谏的拾遗风采,逐渐消失在“乐天知命”的庸俗生活状态之中,由无私谏官一变而为“香山居士”与“醉吟先生”等等。这未必有些求全责备了。一个腐朽王朝的没落,不是靠一人或几个文人为民请命就能够改变和挽救的。如果从个人人格的构成与动力上看,社会约制的力量远大于个人的企求与愿望,个人的奋斗与抗争远不能与社会约制完全合致。但是,绝不能因此去否认白居易个人的行为,对历史的重要贡献。还要看到,中唐政局日益险恶,贵为帝王有时尚且朝不保夕,怎能要求遭受过三次贬谪打击而又年华老去的白居易永葆战斗的青春,而单枪匹马去冲锋陷阵呢?他离任杭州时,将在杭三年的官俸留在州库,作为“公用缓急之需”,即使在老病交侵的垂暮之年,他仍然关心时艰民瘼,变卖家产开凿龙门伊水“八节险滩”与“九山峭石”,发出“七十三翁旦暮年,誓开险路作通津”的誓言。他在晚年的《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一诗中,仍然思己及人:“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这种胸怀与境界,不知高过以后所谓公仆精神多少倍!
杨军师讲完新乐府诗歌这个单元后,特给我们班同学出了一道小论文题:《论新乐府诗歌的现实主义倾向对当代诗歌创作的影响》。我很喜欢先生出的这道题。上世纪80年代,现实主义诗歌体现出诗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公民意识和使命意识。诗人通过诗歌表达对时代与社会的关注与思考。作品注重思想性、战斗性,风格多样,形式不拘一格。引起读者的共鸣。另外,这些现实主义的诗歌,往往具有理性思辨的倾向,关注民族和人民的命运,批判黑喑,歌颂理想与光明。如艾青先生的《在浪尖上》、《光的赞歌》等。
根据杨军师出的这个题目的总论点,我选择三位诗人的诗来论述这个问题:一是叶文福的《将军不能这样做》;二是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三是李发模的《呼声》。之所以选择这三位诗人的作品,是因为我与这三位诗人都很熟悉。叶文福是我无话不说的文友,雷抒雁任《解放军文艺》编辑时,他亲自编发了我的诗歌《盐湖炊烟》,并多次与我交谈,李发模1979年访问青海时,我们于格尔木相识,我曾听他介绍《呼声》一诗创作的体会。
所以在论文的时代背景、文献分析、理论框架及提炼思想方面,我不仅得心应手,且有独占先机的优势,写来自然顺畅周纳。我的那篇长达万字的论文送上去不久,杨军师给我打了“99分”。他说,作文不能打“100分”,“99分”已是极限了。并用红笔批了“相见恨晚”四个字。
苏铁师毕业后,我近四十年没有与先生谋面,但在生命之河不舍昼夜的奔流中,我时常思念先生。当我与文坛、学界的朋友小聚时,他们常常提到大学者霍松林先生,我会情不自禁而自豪地说,我的恩师杨军先生,是霍先生的首届研究生,治学教书,致广大而学思之幽微,合众思以济独处之不足,其孜孜憧憬、起早贪黑,勤勉用功,不论古今。而于日升月恒中堵漏補缺,踉跄前行。汲汲用力之身影之意志,颇与霍先生同。薪火传续,文智不断也。
我很关注杨军师的历练修行。他后来成为著名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内知者学者。先生还是《儒藏》这项巨大工程的重要参与者,任主编之一。《儒藏》工程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规模整理海内外儒学典籍的一项文化建设工程,是一部最完备的儒家文化的著述总汇,收录最具影响力和代表性的儒家传世文献、出土简帛文献及域外文献,成书规模达339册。杨军师为这项前无古人的文化建设里程碑的诞生,贡献出20多年的时间,而且编出了一部让历史信得过的“信本”。
杨军师知识渊博,文教风华,源远流长,流金溢彩,光前启后,见贤思齐,奋起直追。他的十万字的《孙书指瑕》,对中国书协孙晓云主席的书法作品在文字内容方面所存在的瑕疵,作出点评。先生认为:“如果任由文字错误的作品畅行无阻,那是历史的倒退。因为书法是汉字的艺术形态,而任何艺术品都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性。对于一件书法作品来说,文字内容是其精神内核,书法技巧是其艺术外壳。书艺拙劣固然不能登大雅之堂,文字内容错误的作品(无论其技艺高下)同样不能发给参加书法展览比赛的入场券。”
先生指出:孙主席如何摆脱“作品也有错误”的困扰,窃以为首先得意识到这是前进道路上的拦虎路,只有战而胜之,才能迈开新的步伐。其次要下决心,对有错字的作品来一番彻查、了断、自清门户。以此回应读者的质疑,甩掉包袱,轻装前进。
杨军师对书法是有发言权的。他是苏州草书社副社长。但我见到却是他两祯硬笔书法的图片,作品获得苏州市的大奖。笔画精细入微,力度与节奏感恰到好处,展现出他高超的书法技艺,也充满了文字的独特魅力。作品富有诗意,让人仿佛置身于古代诗词的海洋里,笔法熟练,每个字都充满了韵味和美感。
我与先生失联多年,前不久建立起微信联系后,我向先生说起当年他给我的论文打“99分”和“相见恨晚”的批语。他说:四十年了,写“相见恨晚”的事忘了,但我此刻想说的是我们“相隔太久”了!
人类,千年生聚,万载传承,除血脉的延续外,还有师生的递接,知识的传承。这世界,命定我们需要一代代地接续启蒙,一代代去经历心智的洗礼,并将这一辉煌的使命不断地落实于人生的奋勇砥砺中。以此信念建立起的师生关系,让人永怀向往,参透时光,天地永恒。杨军师与弟子的友情概莫如此,原本如此,理当如此,势必如此。毕业多年,无论学子身在何处何地,都没有忘记培养教育自己成长的恩师。
我一位不曾谋面的苏铁师学兄刘晨阳,写下一段杨军师南下与弟子相会的情景:
“杨军师庄重仁厚,治学朴实严谨。从教50余载,深受广大学生尊敬爱戴。癸卯初冬,年届八旬尊师伉俪南游岭表。自11月18日至12月1日,从苏州赴韶关,转广州,访惠州;又入广西梧州,往南宁,再至巴马、北海,最后到桂林。期间游名胜,览风物;追寻东坡故迹,感怀先贤风骨;与莘莘学子,欢聚一堂,畅叙师生情谊,共度美光时光。”
前后见弟子48人,弟子们深情写下:“韶乐奏迎蓝田叔”、“前后左右师弟苏”的感言。
杨军师也备感兴奋,写下“文脉赓续豪杰出,南国何尝亚中州”的诗句。
2025年正月初五,写于京西素心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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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系中国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 李汪源
文字校对 张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