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夏德润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西班牙语专业,熟悉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哥伦比亚、墨西哥、委内瑞拉、智利、哥斯达黎加、阿根廷等语种;先后为来访的西班牙、葡萄牙、巴西、古巴等国家的工会代表团当翻译;给西班牙驻华大使乌塞莱到杭州举办的西班牙邮票展览会当翻译;1990年12月任“浙江省赴古巴科学考察团”翻译。1992年担任浙江省邮电企业管理协会秘书长。1993年华东六省一市编译工作年会上,论文《西班牙语笔译简议》荣获大会一等奖。1996年评上高级经济师职称。1997年在全国统考中考取”法律事务工作者”证书,同年被浙江省邮电管理局聘为“法律事务”工作者。1998年邮电分开经营时任浙江省邮电分营领导小组核心组成员。杭州市旅游局组建“小语种志愿者”成员,为外国旅游者服务。2021年在《书香雅颂·朗月杯》诗歌大赛中获三等奖。浙江省编译工作者协会会员,爱好看书、写作,常在各类报刊上发表文章。
送火神
我们老家过年有好多习俗,至今难忘,赶庙会,看大戏,放花炮,贴春联,祭灶君,吃饺子…从初一到十五,天天有变化。最刺激的,要数正月初七送火神了。说是初七送火神,其实是接连三天,初七为送火神的正日,初八初九是续日,连送三天意思是永久的送出,不再为患。
古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三”是“大数”,代表多、无限,这就是为什么要连送三天的原因。不但连送三天,每次还要送出三里开外,意思是送得远远的,送到它无法再来危害自己为止,这是乡风习俗。
送火神分两大部分,村里组织的送火神仪式和孩子们玩的“火把节”。村里组织的送火神仪式,得在村子中央的老槐树底下摆好供桌,上面放好酒、肉、菜、粮食,和不可缺少的“金元宝及纸钱”。把火神送走,必要的盘缠或者称贿赂也是应该的,否则如何称得起对他的尊崇,如何称得起恭敬?供桌前供两个大元宝,一金一银,阳光下熠熠生辉,黄白之物向来是人间利之所趋,以人间之所好来打发神仙,看来人间天上遵从的都是一个道理。
两面小旗插在元宝上,一边是发财还家,一边是招财进宝,这也应该是最为朴素的理论,因为无论贫富贵贱,人人都有这样的念想。供桌上供着两位尊神牌位,东位上供奉玉皇大帝,西位则供着当天活动的主角——火德真君(火神)。想这火神在天庭,也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小神灵,是日竟与玉皇大帝比肩而坐,这荣耀足以支撑起做为一个小神的自信心!烧纸焚香一般是村里年长的、辈分比较高的女性,我奶奶始终排在第一位,而男爷们这时只能挤在旁边晒太阳、拉家常。
孩子们玩的“火把节”,那就自由自在多了,也刺激多了。送火神必须准备火把。那时候我还小,晚饭吃过饺子,就和村里孩子们一起张罗。
我们结伴,到生产队里的打麦场里“偷”麦秸,因为那是集体财产,队里派专人看管,所以要费些心机,我们都小心翼翼,摸准了看管人的行踪和规律,然后趁他不在的时候“下手”。我们一般是初五白天动手,因为按乡风习俗,初五是“五芒”,这天除了动火做饭外,什么活都不能干。我们一旦发现看管人不在,就分头前往,急冲冲从麦秸垛上拽一大抱麦秸就跑,然后大家到西边沟里集合,用事先准备好了的麻皮子,把麦秸一把一把捆在木棍上,扎出一个个火把。每个人都要扎一大堆,要够三天用的。扎好藏好,单等初七晚上拿出来,再浇上从家里偷出来的煤油到村外去点着,十几个孩子举着一个个火把,一起往野地里跑。
我们村的西边是朱家村,东边是董庄、高家店,我们常常往朱家村送,因为那里比较近无需过河;而东边的董庄、高家店比较远还得过条小河,虽然冬天河水很少又结了冰,但行动起来总不太方便。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个历史原因。在我们看来,火神所到之处,就会有火灾,水火无情,那里的人就要遭殃。送火神除了祈求自己平安外,还有诅咒人的一面,往哪里送就是诅咒哪里的人。我们世代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而朱家村一带的人,则是明朝从山西过来的移民,他们占去了我们村溝西大片肥沃的土地,等于夺走了我们的口粮,使我们吃不饱穿不暖,从老辈人起,都把我们贫穷的根源算到他们头上。火把点着后,我们十几个孩子,十几个火把,把刚刚黑下来的天空又重新照亮,大家举着它,金河哥开个头,喊声“一二!”就都亮开嗓子大叫:“火神爷爷眼亮的,可恶的家伙逃不了的,笤帚把子(方言,即火把)悠悠的,单烧朱家村西头的!”我们边跑边喊,喊得声嘶力竭,尽可能把声音提得很高很高,让这声音在昏黑的天地间和火把一样都能传到对方人的耳朵里。
这实在是无稽之谈,长大了我才知道,我们贫穷绝不是因为他们,而是社会制度造成的,是天灾人祸的结果,是因为剥削和不平等所致。但那时我们幼小的心灵里只有因为他们占去了我们村溝西大片肥沃的土地,夺走了我们的口粮,才引起我们贫穷的,这个阴影一辈一辈传到我们幼小的心灵,才导致我们每年都利用送火神来发泄胸中的怨恨。对我们来说,说是发泄,实际上更像一场游戏,一年一度的“狂欢”,恶作剧,找乐子,越到后来嘴里喊的词儿渐渐地变成了悦耳的音乐,抑扬顿挫,有板有眼,从远处传回的回音只有“西头的,西头的…”
有一回,我们往朱家村送时,还引发了一场“战斗”。那天我们早早吃了晚饭,取了火把,到了村西麦场边集合。这一天小伙伴特别多,有二十多个,其中还有不少凑热闹的妞妞们。玩了一会儿,天就黑了下来,金河哥(他比我们都大,是我们村有名的“孩子王”)说:“开始,点火!”他的话就像命令,我们都齐刷刷地点着了火把。他又喊:“目标:朱家村,火神爷爷眼亮的,一二,开路!”我们便迈开双腿,边喊边往朱家村方向奔去。
正跑得高兴的时候,西边忽然点亮了几十个火把。他们挥舞着火把朝我们奔来,几十个火把连成了一条红色的长河,照亮了半拉天,月亮星星都在火光中颤抖。火把亮处,也是一片呐喊声。他们的阵势比我们的还大,我们队伍里有人害怕了,缩到了后面。金河哥大吼一声:“妈个屁,谁也不许装熊,跟上我!”金河哥犹如一个战地指挥官,自己首先冲在队伍前面。几个妞妞也一点不怯场,她们充分发挥了她们分贝高的长处,嘁嘁喳喳的叫声反而激起了我们的斗志,我们男孩子勇气大增,一个个敢死队员似的,举着火把,唱着“送火神歌”,不顾一切,直往前冲。
俗话说的好,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对方虽然人多,看我们这个架势,也有些怯场,脚步一下子缓了下来,原地站住不敢再向我们移动。他们的胆怯反而助长了我们劣顽的勇气,我们呼喊着很快便冲到了他们跟前。不论怎么说,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也不敢贸然出手,我们威风凛凛地在他们面前停下后,举着火把,仍然唱着那歌。
后来双方派人出来“谈判”,他们出来的是个小孩,我们依然是金河哥。金河哥年纪大,又会说,抓理儿不饶人,代表我们一方把他们训得狗血喷头。他们不服,就说:“赶明儿(方言,即明天)再来,看不揍扁你们!”金河哥一听大怒,他吆喝一声,挥舞着火把,就向他们横扫过去,一下就把他们打乱了。后来听说他们有人受伤了,但临走时他们仍撂下狠话:赶明儿一定来报仇。
我们胜利而归。回到村里,大家赶紧商量明天怎么办,他们肯定会来更多的人,也会来大孩子,他们庄子大,人口多,孩子比我们多好几倍。可是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什么办法,还是金河哥沉得住气说,到时候只有我带头硬拼了。那就硬拼吧,大家都憋足了劲,准备血战一场。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分头去动员所有能参战的男孩、女孩,准备晚上血战一场。可第二天并没有发生血战。后来才知道对方的大人们知道后,把他们的孩子都给摁住了,我们村的大人们得到信后则主动跑到他们村向他们道歉,把一场由孩子们引起的干戈化为玉帛。
现在想来那当然只是春节中的一个闹剧,可这闹剧却从中折射出乡俗和童真。我们这代人不都是在闹剧和童真中长大的吗?真的,有时候,越是出格的东西越能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在脑海中的烙印令人终生难忘。
那场闹剧至今令我记忆犹新,它让我从中似乎悟出了一点点什么,可到底是什么,我又说不清楚,你说怪不怪?
2025年2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