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时候,对于过年的记忆犹深,那是热闹,也是繁杂。
那时候,还没有弟弟,父母带着我住在巷子里。二层楼的砖木小房,楼下进门是堂屋,后面一间房住了两个叔叔,过道是厨房。楼上前屋住了寡居的奶奶,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姑姑。爸爸妈妈带着年幼的我,住在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个五屉柜的小房间里。
房子小,人多,是热闹,也是吵闹。一年里十一个月,是叔嫂、妯娌间的柴米油盐,家长里短,是是非非,还有一个月,是准备过年的齐心协力,其乐融融。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时光一滑进腊月,巷子里各家门口用几根竹竿支起的晾衣架上,挂着的已不是五颜六色的衣服,而是清一色油渍麻花的腊肉腊鱼和香肠。那些腊货就挂在太阳底下,凝聚着时间和人们对新年的期望,腊鱼腊肉都闪着异样的光,跟亮家当一样。偶尔会有隔壁那个陀子大叔的骂声,在巷子里轰然而起:个妖姑养的,哪个把腊肉拿了一挂。。。。那个年代人都不富裕,但年总是要过得有点油水的,然而那骂声很徒然,骂街是喊不回丢失的年货的,只有那阵阵回声在巷子里悠荡着。
小孩子盼过年,穿新衣,吃肉圆,吃了肉圆好玩鞭。
我们小家小户,所以我从小对穿新衣服倒没什么印象,我只记得大人们的忙碌与热闹,过年给我最多的是仪式感。
进了腊月,日子仿佛进入了快车道,一天天吱溜一下就到了腊月二十四,腊月二十四是南方的小年。

年,正式开启了。
在造纸厂工作的大姑,拿回来一大摞好大的白纸,小姑用面粉熬成面糊浆子,小叔负责打扬尘。做完这一切,开始背(音)房子——原来的房子是砖木结构,在砖木外,很少有现在的装修,只是用木板做了简单处理,过年时就在木板外糊一层白纸。背房子那是一个大工程,从裁纸到熬浆,到将纸糊到房间的顶棚和柱子上,真是考手艺。谁家房子背得俏皮,谁家子女就贤惠。
清洁做了,房子背了,剩下的就是备年饭了,这是我们孩子比较期待的了。
腊月二十六开油锅。巷子里的各家各户都在自家门口架起了柴灶,灶旁早就堆满了成垛的木柴,还有的摆上了小煤炉子。
大人们将和好的肉馅装在一个大盆子,还有几个小点的盆里装了什么鱼啊,糍粑啊,翻饺(一种油炸面食)啊,只等起灶动油了。

当时家里就我一个孩子,大人们忙,我就在一边帮倒忙,不停往灶膛里塞柴禾,有几次,我把燃得旺旺的灶火硬是塞熄火了,这可少不了招来大人一顿骂。
油在锅里沸腾着,从扑哧哧到哗啦啦的,仿佛从远慢慢走过来的日子,那滋味就在这温度中蔓延着。大人把肉泥团成一个个圆子顺着锅边往油锅里下,不一会,随着“哧——”的声音,一阵喷香就开始引诱着人们的感官。一个个金黄膨松油乎乎的大肉圆子被漏勺打捞出来,再下一锅,一锅又一锅。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很快,又好像过了一下午,一个硕大的竹筲箕就装满了肉圆子和鱼块。
随着一锅锅的油货出锅,我们的小肚皮也被撑得圆鼓鼓的了。一会偷吃个圆子,一溜烟又去摸块鱼吃,还有掌勺的姑姑,时不时丢一块糍粑或是年糕在油锅中一滚,就成了只有这个时节特有的特香的零嘴儿了。

父亲是传统的坚定守护者。对于过年,他是最虔诚的。
父亲素来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打我记事起,我们家的春联都是出自父亲之手。后来,两个叔叔成家立户,我出嫁,父亲的对联,又贴到了叔叔和我家的门楣上。近几年,我也传承了父亲的情致,爱上了书法。于是,父亲再不用给我写春联了。
在两个姑姑准备年货的时候,父亲会从床底下的旧鞋盒里,拿出一双半新的皮鞋,用一条旧毛巾反复擦拭,直到光可鉴人,焕然一新。那是初一早上的行头。然后,他又从箱子里翻出去年穿过的西服,用老式的烙铁熨斗熨平,挂起,单等着年三十除夕夜沐浴,初一更衣。这一套流程,几十年,从未改变。

年三十除夕的团圆饭,从最早的十来个人,吃到今天四代同堂大小近三十人,从小平房吃到小商品房,又吃到今天大四居。但不管在哪里吃年饭,父亲一定会在转钟前回到自己的家中守岁,年复一年,依如当年。这可是同文天祥一样的“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的情结吗?而这种情结,又从父亲的身上,延续到了我的身上。自从成家后,每一个除夕,我们一家三口,一定会在自己家中守岁。那是对新年钟声的等待,更是对新一年满怀的期望与祈祷!

初一拜年又是一套繁缛的流程。小的时候,我们盼着过年,又害怕过年。
没出嫁的时候,每到大年初一,早上五点多就要起床给父母双亲拜年,说吉祥话。年幼的我们,一边惦记着父亲口袋里的那一纸薄薄红包,一边又困得睁不开眼,那可真是一种甜蜜的折磨。现在我的孩子可幸福多了,再也不会被大人拖着天不亮起来给长辈拜年。只要是初一,什么时候去了,外公的超级大红包都会等着他。但是父亲多有讲究,外孙的红包,只能是初一给,就象嫁出去的姑娘不能留在家里守岁一样,所以每年除夕,吃完团圆饭,我们就自觉的离开,乐得过我们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大过年的,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可是小孩子的嘴,经常会漏风,说出一些犯忌的话,一阵责备在所难免,但好在是过年,大人倒不至于打骂,如果打骂,他们也犯忌了!最早时,家中初一到初三是不许动刀动剪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知道不吉利。我就一直没明白,不动刀剪,那么多人的吃食是怎么做出来的呢?这自然归功于年前开油锅炸出的圆子啊,鱼啊,还有湖北特有的煨汤。有了这些事先准备好的食品,这三天年自然是少不了谁的口粮。还有一说,三天年不能丢垃圾,说是丢了财气。我从来是宛尔一笑,可是现在的我,也上了年纪,居然会有些这种老旧的小心思了。真是一岁年纪一岁人,我们也活成了父母当初的模样。

大年初一的早上,在家给父母拜完年,就会穿上好看的衣服鞋子,逐一去给父亲家的长辈拜年。初一的落脚点,最后就在某家亲戚的麻将桌上。那一整天,孩子们就跟着父母,极其无聊。小的时候,我们会吃点零食,还可以跟着比我们大的别人家的哥哥姐姐去玩烟花爆竹。再后来,我们长大些了,城市也开始禁鞭了,跟着父母到处拜年的我们,更是百无聊赖。
林语堂说过,他其实是不想过年的,他说在这五天里,全国百姓穿上最好的衣裳,歇业放假,闲逛,赌钱,敲锣打鼓,放鞭炮,走亲访友,看戏……家家户户门上都会贴上红色的春联,写的不外是“好运、幸福、和睦、富裕、春天”一类字眼,因为这是春天回归的节日,是生命、生长和繁荣的节日。无论是院子里还是街道上,到处都是鞭炮声,空气中飘着硫磺的气味……我喜欢很多中国传统文化,但也不喜欢过年的那种喧闹与繁缛!
中国是个极具仪式感的民族!年,满满都是中国传统的味道。一元复始,万物复苏,这样的日子,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动静呢?所以说早先说爆竹是用来驱赶年兽的,后来爆竹就成了庆祝的响器。过年,承载的太多,太多,过年是对一年紧张生活的缓冲与调节,更是对未来生活的祈盼,对子孙后辈的希冀。你看,同样是七天假,国庆节就少了团圆的元素,而春节,却是每个中国人心中的归依。

随着生活物资的日益丰富,人们再也不需要把东西攒到过年了。每日的餐桌上,满满都是溢出的幸福。每年冬至的时候,家家户户阳台上挂出腊鱼腊肉,已经成为一道风景,一种仪式,时节在告诉大家,快过年了。
过年七天假,我最喜欢年三十。这一天,已经完成了一年的杂事儿,只有这一天,没有家务,没有工作,有的只是等待大年夜团圆饭的整个白天。这一天,早早起来沐浴,燃一支喜欢的香,也许是百年沉香,也许是画境花语,然后端坐于案前,临一本没写完的贴,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窗外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只有谁家厨房里的香气随风飘进,引诱着我的五感。
“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这样的时光太短,这样的日子太少,这样的感觉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