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连载
耕耘者的春天(一)
文/庸之
第一章
12月13日是个悲伤的日子。97年前的今天,日本鬼子端着血淋淋的屠刀侵入南京进行惨无人道、灭绝人寰的大屠杀。30万同胞惨遭杀害。97年后的今天全国各地拉响警报举行国祭活动。下午五点多,我躺在温暖的小屋刷看“铭记历史、勿忘国耻”的视频短文时,忽然电话铃声响起,我一看,是大哥的电话,说是“庄里的小红完了——”“谁?”震惊之余,更是不敢相信,急忙又问:“哪个小红?”“庄里有几个小红?就是伟伟爸爸么。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庄里的总管在群里发了个信息,说大家往小红家里走,小红完了。我看了两遍,不敢相信。我就给总管打了个电话,说是真的。唉,这几年小红家咋了,总出怪事……”大哥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临了说叫我回去看看,看还能有什么帮忙的吗。
我听到小红死了,感到十分震惊,因为前段时间回老家还见过他,还羡慕他的壮实的身体呢,除过耳朵有点背,再没有任何病迹,平时连一点感冒都少有,谁曾想转眼间,好端端突然就没了啊。我的心里十分难过,眼泪就要溢出。我穿好衣服,下楼,驱车向老家吴家湾驶去。脑海里不断浮现和他一起的快乐画面,无限伤感涌上心头,几次泪水模糊了双眼……
1
小红,是我的堂弟,又是儿时玩伴,五十八年来,没有红过脸。我爷爷和他爷爷是亲兄弟,我爷爷老二,他爷爷老四,因为我比他大两岁多,所以他经常叫我二哥,后来就称呼他二爸,又因为两家离得很近,经常一起玩,几乎没有争执,一般都是我说了算,所以既是我的好兄弟又是忠实的好朋友。农业社时常在一起放牛、骑着瘦驴在河湾里飞奔比跑;堵住河水在泥水里打滚,泥水灌满眼眶耳朵;夜晚踩着我的肩膀爬到高崖上掏雀儿;春天偷摘豆角,秋天钻到玉米地里偷扳玉米棒子,偷完生产队的洋芋在沟里烧锅锅灶,偷拔萝卜呷着吃的脸黑一坨白一坨正在相互取笑的时候,被生产队长追着骂,我把你两个坏怂土匪,把人能害死,连吃带糟蹋,吃得少糟踏得多……我笑了,笑得眼泪又出来了。后来我考上师范当了老师,常年在外面教书。农业社也解散了,包产到户了,家家铆足劲从后半夜干到前半夜,粮食连年大丰收,也能吃饱穿暖了。每年每次回家总要找他去玩。我下棋也就是他教会我的。特别是过年,常常在一起打牌下棋玩个通宵,有时候在他家吃饭,有时候在我家吃饭。晚上一起跑到二十多里远的路上去看电影,半夜回来的时候,又让他背着我。再后来我们都结婚了,有各自的小家庭。世事繁忙,离多见少。为了各自的穷光阴,就没有更多时间来往。再后来我搬到县城,都有各自的生活圈了。虽说圈子变了人也跟着变,不很联系。但一直关注他听到关于他的好消息——是庄里第一个买起时风奔奔的,第一个盖起“一松到底、四门八窗、砖木结构”的大上房的,第一个专业养牛户,是勤劳致富的典范。但也有坏消息,这二十多年来总有不幸的事情在他家发生。先是他唯一的弟弟出车祸走了,走时勉强三十岁。随之年轻的媳妇也离家再嫁走了。好端端一个家庭瞬间就没有了。留下两个三四岁的儿子,一直是他和老人拉扯。为此也搬了家,从上湾搬到下庄平处,七年前他爸也突然过世了,四年前他妈也跟着走了。现在就剩顶天立地的一个他了,不曾想他也像他弟、他爸那样,人生路上突然来了个急刹车,不打招呼,猝然离世,奔赴天国。中途夭折给亲人的残酷打击,让人震惊不已、痛不欲生,瞬间感到天昏地暗、生命可怕。真所谓:世事一场大梦,恰似飞鸿踏雪;天地悠悠逆旅,岁月匆匆过客。
2
老家吴家湾离县城不远,六点多的时我就到了。看见小红家门前已停满小车和皮卡,就将车停在墙后扫开雪的路边。一下车就听见院内女人的哭声。我走到大门口,见有几个庄间拉闲,互相问好后,就了解了一下当时情况。庄间张说,伟伟妈说,早上九点多感觉恶心,吐了一次,吐了后慢了,就喂牛喂羊喂猪去了。忙到中午,伟伟妈包的饺子,吃了一碗,刚吃完又吐了,就躺在炕上一边翻看手机一边抽烟休息。伟伟妈就又包着饺子,宽着闲,说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娃娃都就回来了,今年要过一个好年,宰一头猪再宰一只羊。特别是浩浩和浩标也都回来,浩标还怕领媳妇回来。小红先还嗯嗯答应着,接着就没声音了。伟伟妈转过一看,像是睡着了,就想把手机取了,让好好睡一觉,一取,没有取离,伟伟妈以为小红还在听着,就没有再取,出去忙了。忙了一会儿回来看见小红还举着手机在听,就问咋还不起来,再去拿手机,手机取离了,但手却一直匝着(举着)。伟伟妈就觉得奇怪,推了一下,没反映,慌忙连推带喊,但是已经叫不醒了。就赶忙跑着喊我,我给牛砸草,听到哭喊声就赶快过来,一摸脖子,已经没呼吸了,手脚都感觉冰了。赶忙给总管打电话、给120打电话。120来得很快。这时已经下午三点了,大夫一检查说,身体都冰凉了,说是十二点多去世的、应该是心梗。我走近大门,看见东面卧室门帘接起,里面有很多人,就走了过去。原来早到的庄间在整理新买的老衣,嗡嗡嚷嚷说着如何穿衣。给亡人穿衣,本应是孝子尽孝穿的。但是今天却明显不行,等孝子来了恐怕手脚发硬,就穿不上了,所以只好由庄间帮忙穿了。
走进屋门,我想最后再看看我的兄弟我的玩伴,当面亲送最后一程。只见小红平躺在炕上,花白稀疏的头发只有瘪缩进去的两鬓尚有几根,头顶已近荒秃;深古铜色的脸面全是横七竖八深深浅浅的褶沟,如厚重黄土高原的沟壑。额头横着深深的皱纹如自己深根细作的犁沟,弯弯扭扭略呈平行线的三条更是又黑又深,又有细细的竖纹相互勾连;高高的眉骨恰如新推地埂上的草又稀又少,眼皮松垮地压着;鼻子两侧明显有常年戴眼睛压迫的痕楞,眼角皱纹犹如老刀刻痕挤在眼角,硬生生挤出几个楞;整个脸颊都是斜坠的深褶;胡子似乎几天没刮,白多灰少几乎没有黑的了,紫黑嘴唇干裂还有一层白泡,微微张开的嘴隐见黑黄的牙。脖子就更黑了,衣领厚厚的灰土延伸至肩胸。破旧的灰蓝上衣胸襟处还有几粒呕吐的饭渣,黑裤子已成灰白,裤腿沾满泥点。脚耷拉在炕边,黑色运动鞋上的污垢散发着牛粪的味道。我伸手轻轻拨去胸部饭渣,轻轻拍拍身上的灰土,想再握握兄弟的手。当我的手靠近他手的时候,颇感愕然——两手的肤色就像黑人白人站在一起的脸。他的手冰凉干廋,手背青筋暴露,手心满掌满节是厚硬的老茧。我的心灵再次受到极大震撼,我深深地问,这是谁啊?这是我的玩伴、我的兄弟吗?这是我的农民兄弟吗?这就是当了五十八年的农民、一辈子在农村、靠劳动致富的我的农民兄弟吗?!当年在一起玩的时候,手可不是这样啊?也是白嫩细腻光滑有弹性鲜活的啊!泪水再一次模糊我的双眼,叭地一颗豆大的珠掉在我俩紧握的手上,流进缝隙,将两手紧紧粘合在一起。我想通过我的手,温暖他的身躯,融化他的老茧,起搏他的心跳,让他复苏复活、让他站起来,说一声“他二爸,咱俩到院子里再绊一跤!”然而他仍旧静静地躺着,祥和地熟睡着。我忽然发现这个画面又是多么的熟悉啊。
我清晰地记得,四十二年前我的爷爷去世时我跪在跟前哭着喊着拉着他老人家的手,手背的肤色不也是这样吗?十八年前去世的大伯的手不也是这样吗?六七十年代农业社的老农民、八十年代包产到户的老农民和新世纪的老农民,一辈子到老不都是这个样子吗?你是我的兄弟啊,又何曾不是我的祖辈我的爹,我的兄弟,又何曾不是我自己呢!我们祖祖辈辈长期生活在农村的地地道道的老农民,成天面朝黄土背靠天,风吹日晒、霜冻雨淋,哪一个不是这种情形啊?!
我永远无法忘记老爹开春在山坡豁蚬梁上喊着牛摇着橹、播种时后背冒出的股股汗气和料峭寒风相遇凝结在脖颈的头发和衣领上的冰茬;
永远无法忘记大哥在烈日炎炎中光着膀子穿着裤头抡着镰刀汗流如洗、在陡坡虎口夺粮割麦时突然雷声滚滚、暴雨倾盆、瞬间成为落汤鸡的场面;
永远无法忘记我和年幼的弟弟拉着如座小山似的麦摞的架子车,从滚驴坡往下艰难寸移、突然倾翻旁沟车轮朝天滚转的危险场面……如果你不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你永远无法想象它的艰苦酸累、无助无奈——我是时代的幸运儿,上学的时候是遇到好老师因此逃出这个圈儿,命运得以改变,要不,我和我的农民兄弟有什么区别呢?
仰起头,闭上眼,不让眼泪流出来……

3
“他爸,你几个赶快收拾大房,这边穿好衣服就抬过去,落草。”庄间李总管拉了拉我的衣襟说。
我含着眼泪走出卧室几步跨到大房门口,推门进去打开灯,屋内摆设美观也高档。红松八仙桌椅虎踞后堂,配以书法山水画的中堂。“身居宝地千年旺”和“福照家门万事兴”两联恭抱“流水潺潺、松鹤祥飞”山水画,画上还有一行小字“旭日东升、紫气东来”。左墙靠窗的大床上四套被子整齐叠放在床后;右边靠墙三人真皮大沙发前的大理石茶几,白色瓷碟上放着一套绿磁茶具,八个小茶茶盅四围绿色磁壶,一块四方白色黄花手帕苫着。中间宽敞的地上摞放一大堆红富士苹果。现在我们要把这些苹果装袋挪到别屋、把床搬出、沙发挪好、腾出地方,落草。
小红媳妇哭着拿来一把塑料袋,我接过拿在手里。她说“他二爸你几个把苹果装了,挪到隔墙房里。”手向屋左一指,就又哭着出去了。她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当地有位诗人曾经写到她的时候特地写了她的两个大龅牙,可惜现在却只剩下一个半了,这半个还用钢丝套在另一颗的后面,一说话钢丝明明的亮亮的。我们几人立即行动起来。庄间丁说,前几天挂了这么多苹果,说等过几天冬闲了,还要转乡卖、换苹果去,看能逛一点零化钱吗。现在有车拉着。原前骑车子一天跑一回静宁挂100斤苹果呢。唉,谁想到会这样啊!说着收拾着,很快就收拾好了。七八十斤的大袋子十六个,三十多斤的小袋子二十四个,共约两千斤苹果全部装好搬挪到隔壁房间码好了。双人床卸离搬到大门外;三人沙发搬到左墙边,露出了俊新的地板,和屋顶大吊灯相辉映。这时,小红媳妇哭着背来一背斗麦草,哭着和我们一起铺撒在靠后墙的地板上,又哭着出去了。庄间丁继续说,这么美的大上房盖成好几年了舍不得住,没想到最后落了个睡草铺!庄间王说,他媳妇才可怜呢,他就这么撒手人寰说走就走了,什么也在不管了,现在叫他媳妇咋活恰?从下午三点一直哭到现在。一切收拾停当,我们就从上房出来。这面已经给小红穿好衣服,用床单抬着快步走出卧室,抬进上房。庄间李总管说:“他爸,你赶快沓几张票子。”我来到卧室,小红媳妇哭着收拾炕上被褥。我说把票坨子和白纸拿来,我沓票子。她哭着答应着出去找了。我仔细环顾卧室四周,看见窗台上放着一部破旧的手机,半盒延安烟,打火机旁一副如啤酒瓶底黑褐色、有十几个圈圈的眼镜。炕后铝合金洗手间这面的大水缸上安有水泵,时不时呕地一声,吓人一跳;缸边桌上放着半盘包好的饺子,三四摞白面饺子皮、靠在装着肉馅的黄瓷盆。北墙前的三人沙发上放着一双新买的皮暖鞋,塑料套还没有取下,高腰鞋口露出洁白的绒毛。我拿起一看,皮暖鞋连个牌子都没有,定是廉价的地摊货。塑料上有一层浮土,想必买来时间长了,还没有舍得穿。靠窗双人沙发的中间茶几上半瓶北京二锅头边的一盆水仙花,两颗苗很精神的分开长着,正如他媳妇的两颗大龅牙,一长一短。地正中大烤箱的后面三半桶猪食。屋子里较凉。我蹲下把烤箱炉灰拉了拉,架了几块碳。小红媳妇哭着拿来一个灰尘满面的塑料袋、一卷白纸,我接过一看塑料袋里装着票坨子和一盒淡红色印泥。印泥还冻着,我倒了一点白酒,让它消着,就叠纸裁纸。裁好纸了,拿起票坨、蘸上墨汁,在炉边的大方桌上沓起票子。烤箱里的火渐渐旺盛起来,屋子里也随之暖和了。庄间一个一个陆续从外地赶回,在上房烧码后,又都到这间屋来。大家相互问好后,又议论开来。这么大的家业谁守啊,是庄里的好人啊,庄里大凡小事,他都忙前忙后,由于耳背,和大家不很交流,刚知道头低下默默干活,勉强五十八岁,有点可惜。关键是这个人既有苦劳还有功劳。他弟弟小平死后,两个娃娃才两三岁,是他和老人一起供给娃娃念书,一直把两个娃娃拉扯大的。虽说都是一个庄里人,但大多在外面,在县城工作的、打工的、开超市守小卖部的、租房供给娃娃念书的,平常难得一见,只有红白事情才能聚一聚,因此天上地下、国内国际的事情都要拉出来,说笑逗谝,争论一番,吵得面红耳赤,气氛热闹欢快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