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九十九)
——晏几道《临江仙》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此词列《小山乐府》第一首,写词人与歌女的相逢与别离。从内容的角度看,这也正是现存二百六十来首小山词反复表现的基本题材。
上片对句领起,“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上句说与歌女的初见,是在一次阶前斗草的游戏之时;下句说再次相逢,则是在楼上穿针乞巧的时候。唐宋民俗,五月初五,妇女儿童斗百草;七月初七,女子用五彩线穿七孔针向织女乞巧。这两句写出了年轻歌女的性格,会玩能作,既天真烂漫又心灵手巧。同时,也写出了从端午到七夕的时间推移,彼此从初识到相熟,是人物之间建立关系、故事展开进入情节的过程。柳永《木兰花慢》清明词有句云:“盈盈。斗草踏青。”则知北宋时,春天也有斗百草的游戏。因此无法确定小晏所写是端午斗草还是清明斗草。若是清明斗草,则他和歌女从初识到相熟的时间过程,还要更长一些。
前二句只说“阶前”“楼上”的地点和“初见”“曾逢”的事件,虽然“斗草”“穿针”告诉读者,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但其人样貌如何,并不曾涉笔。后接句“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补叙两次见面时女子的衣饰妆容,所写究竟是斗草之时还是穿针之时,似乎不好区分。但前一句的“罗裙香露”,应是斗草时的衣着描写,“香露”指衣裙沾染的花草上的露水。“玉钗风”三字,形容女子发鬟上的玉钗在风里颤动,应该与“阶前”的露天场所、与“斗草”的动作幅度较大有关。所以,第三句所写当是“初见”时的衣饰。第四、五句的妆容、情态描写,在细腻笔法之中,映衬出人物之间的亲密无间。眉黛沁绿,粉脸羞红,似乎都不是距离之外能够真切体验观察到的美感细节。也就是说,从阶前初见到楼上重逢,从春夏到初秋,两个人的关系经历了从相识到相熟的演进过程,时间成熟了彼此的情感。“羞红”二字,正是情动于中所引起的面部表情的变化。这三句衣饰、容貌和情态描写,藻采艳丽,正是本色婉约词的唯美语言风格。
下片抒写词人的别后相思之情,上下片之间存在一段较长的时间空白。词人与女子从初见到重逢,眉黛沁绿、粉脸羞红的描写里,感情明显在升温,然后发展成一段让词人铭心难忘的爱情故事,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词人并没有正面表现她们相爱的具体情形,也没有交代她们为什么而分开,而是把爱情故事的高潮部分全部省略掉了。后起“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仍是对句,上句以随着消逝的春天流向远方的河水,喻指远去的伊人。水流春归,也是他们的爱情完结的象征。这里的“春”,时序应该是“初见”之后的又一个春天。下句用《高唐赋》语典,说伊人像“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神女那样,不知道而今飘向何处,归依谁人了。“行云”之喻,可以确认女子的歌女身份。“终与谁同”四字,包含深度的爱情性别意识,写来真有锥心之痛,读时不可轻易放过。
词人于是借酒浇愁,希望以之减缓痛苦,见出词人为离情所困的不堪之状。若是当初爱得不深,何来心中的深长憾恨?“长恨”二字,衬出的正是当初之“深爱”,所谓爱之也深,恨之也切。当然,这里的“恨”,不是怨恨,更不是仇恨,而是情有不甘的深长遗憾。“锦屏空”三字,不惟写眼前,亦虚笔补写锦屏不空之昔日,这是今昔对比的手法。这三字和“终与谁同”一句,留下的想象空间都很大,读者自可丰富完型。
后结“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二句,则在借酒浇愁之外,更托之于梦,作为现实缺憾的某种补偿。他在梦里踏上寻找伊人的路途,其时暮春天气,风雨落花,一片狼藉。用狼藉一片之凄艳景语烘托,追寻不果的绵绵长恨之意,自在言外。“飞雨”回应“行云”,“落花”回应“流水”,意脉缜密。
这首词在写法上很有特点,上片只写初见与重逢,这是最为鲜美的爱情前发生状态;下片只写别后的刻骨相思,见出小晏深挚的情感态度。一首情词,却把爱情的正面和高潮全部省略,这样别致的表现,正衬出爱情从欲望中升华之后的纯粹品质。从下片看,小晏的情感没有变化,可谓忠贞不渝,分手的原因显然不在小晏一方。那么问题只能出在女子方面,女子是负情变心,还是由于特殊的身份而迫不得已,则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