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域军魂》作品集锦
磨房的故事
作者‖张显华(重庆)
配乐‖杨小华(战友)
组稿‖夏宏霖(格桑花)
一九七一年初,小学未毕业的我就到南充学习裁缝,未能赶上学校里的“复课闹革命”,也就没被推荐上初中。
看到比我成绩差得多的小学同学都上了初中,我沮丧极了,羡慕之心油然而生。
为此,我天天含着热泪在中学校门外探望,异想天开的期望有个领导或老师能像发现“夜明珠”一样慧眼识珠般地发现我的上进好学,特批我入校,让我上学。
然而,天违人愿,俯仰一纪,我非是什么“夜明珠”, 此境若“光脑壳打阳撑(伞)一一莫望。
梦醒时分,我知道我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不到十六岁,又没什么文化的我,便“腰杆上撇死耗子”似的冒充了一次“打猎人”,就鱼目混珠地加入到浩浩荡荡的知识青年下乡大军里,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三月中旬,我们整个街道的三十多位“知识青年”,分别被安置在各个公社插队落户。
我被告之分在塘坝公社八大队一生产队。
临行前,在街道革委会组织的欢送大会上,我代表这批次的全体知识青年,激情洋溢的发了言,宣了誓:“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誓将自己美好的青春年华献给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献给党,听毛主席的话,在农村扎根一辈子”!这时的我,和全国所有的有志青年一样,彻底狂热了,热得是那样的悲怆与豪壮。
初到农村时,我被安置在上届知青住过的房子里。
这房子是所谓的“干打垒”,似比杜甫笔下的《茅屋被秋风所破歌》里描写的房子还要破。房顶是谷草盖的,一共有三间:一间是卧室,室里有一扇烂掉的门,门框只有一片“合页”拉着,上半部分还有没散架的竹片扯着,泥巴早已脱落,下半部已全部敞开。另外两间是相通的,靠墙角处是灶屋,一旁的墙边是放农具,水桶,尿桶的地方。抹角处是先前的知青未烧完的柴柴草草,垒了一大堆。
这两间屋除了原先的几根基础木桩还在外,其余的土墙早已坍塌,且三面通透,鸡鸭狗兔自由出入。大白天里的老鼠,还会在屋里互相追逐嬉戏。
看到此情景,我的心一下子凉到脚尖。这就是我的家?这就是我将要长期生活的地方?
想起临行前的豪言壮语,对比眼下的情景,早已使我心灰意冷起来。那时生产队实行的是农业学大寨,记工分,敲钟上工,搞人海战,有一人算一人,一窝风地在田间地头磨洋工,美其名曰:慢工出细活,三天出个“牛大脚”。
劳动中,女人们在一起时,可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总是张家长,李家短,哪个小伙儿长得帅,哪个妹崽长得乖,哪个屋头又添人进了口。
男人们更是脏话连天,尽吹些荤段子,就连俩口子床第之事都说得淋漓尽致。有时还加油添醋的,炫耀自己如何强大,老牯牛都弄得翻,嘲笑别人如何弱小,看见褓鸡母都打颤颤,生怕人家不知道。
尽管那时我年幼,对他们吹得神乎其神的男女之事羞羞答答懵懵懂懂的。但农村人朴实,说不出“三国演义”的精彩,道不明“红楼梦”的缠绵。他们不吹与自己无关的人与事,就爱吹点“骚龙门阵”,来解解闷,提提神。
一到晚上更无聊,黑灯瞎火的,根本就没什么娱乐活动,多早就上床了。问他们“那有那么多的瞌睡”?他们却说“这闲下来,没事不做那个,做啥子嘛”?!
哎,人也真是,动物世界尚有个发情期,人却是全日制,也难怪那时动辄7、8个兄弟姐妹,导致中国人口暴涨。
对这人口大户,上半年还好过,尽管农活脏一点,累一点,但还不愁吃。
我也因可以参与队里的小春分配,再者国家有政策,下乡知青要保证六个月的供应粮,每月四两油,基本上能解决温饱问题。
大春时节,我为了多挣工分,屁颠屁颠地向队长提出要跟着主要劳动力一起挞谷子。
这劳动一二天下来,全身像受了刑一般,到处是谷叶割裂的伤口,两个手膀疼得彻夜难眠。加之天热,吃不进,睡不着,几天便病倒了。那时,农村里又无医生,只好咬着牙,硬扛着。
夏天的农村,到处是柴柴草草,污泥浊水,孑孓泛滥,蚊虫猖獗。一床蚊帐如渔网,哪里抵得住战斗机似的蚊虫狂轰滥炸呢?
难以入眠的我取下墙上的二胡,拉起了那曲凄凉得催人泪下的《病中吟》,这是我下乡以来最刻骨铭心的一个悲催之夜。
九月初,接公社革委会的通知,到区上集中报到,排练节目,准备参加县上组织的文艺汇演。
这是个能混到工分的好事,经过近一个月的创作,排练,我区文艺代表队在全县十六个演出单位的竞赛中,我队竟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带队的区领导十分高兴,夸下海口,说下次如有招工,参军的机会,我一定推荐你们。
在这次汇演过程中,我也结识了几位其它区的文艺高手,他们纷纷提出想到我下乡的地方去看看。
汇演结束后,我们一行人有说有唱的回我生产队去了,快要进村时,老远就听见从我家里传来“哐当哐当”的巨大闯击声。我赶快进屋一看,竟然有人在我家里办起了面粉加工场。
一个巨大的萝筛柜,一副一吨多重的石磨,一头老黄牛还蒙着双眼在推磨。
在老黄牛拉磨的圆圈里,已被牛踏出半尺多深的坑,牛粪牛尿到处都是,臭气熏天,蚊虫狂舞。看到这副场景我和几位朋友都瞬间石化。一时间,我气得七窍生烟,拿起墙边的扁担就要去打那位干活的农民,他们看到我凶神恶煞的样子,早已吓得一个劲的解释说:
“不关我的事,是生产队为了搞点副业,加工挂面,队长安排我来的。”
这时朋友张琪忙制止我,叫我要从长计议“,小不忍则乱大谋”。
此时节已到下半年,正是招工,当兵等知青们跳龙门的最佳时机,万一惹个什么祸事,基层领导是土皇帝,卡你一下,这辈子就完了。忍,一定要忍。
张琪,三汇区人氏,当时也是十六岁,一手小提琴拉得相当娴熟,创作的歌曲也脍炙人口。在县上汇演时与他相识后,我俩成了好朋友,由于他家庭成份高,小学未毕业也下乡了,但他对生活充满热情,充满乐观,充满希望。尽管未上到学,可他不停的看书学习,不停的创作。
后来他多次到乡下来看我,并带来许多当时的禁书如《普西金诗选》《第二次握手》手抄本,《歌曲创作漫谈》《红与黑》等书籍。这些书后来一直陪伴我,让度过了那个寂寞,难耐的岁月。可惜后来他在中江杂技团工作时,溺水身亡,时年二十三岁,英年早逝,令人嘘唏。
几天后,生产队长在上工时,简单地给我说了一下,由于生产队要发展副业,增加社员收入,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加工场地,临时将我的家用一下,等找到合适的地方就搬走,望我理解。我控制住内心的愤怒与不满,表面上还积极的支持说“没什么,只要对集体有益的事,天大的困难,我都能克服”。
深秋时节,秋风秋雨秋煞人。秋雨绵绵半月有余,家里低洼处积满了雨水,老黄牛依然不知疲惫地还拉着大石磨,“哐当”声依然那么的古老深沉着。
中午收工回家后,我挑上水桶,踏着田埂的泥泞到井里挑水煮饭,刚把水挑回放好,只见老黄牛屁股一厥,哗啦啦的拉起粪来,正拉在水桶里。我气愤极了,午饭也没煮,一个下午都沉浸在郁闷中。
傍晚,我在路边的田埂上扯了几棵小葱,煮了一碗清水面,吃后多早就上床了。想起这几个月生产队在我家办磨房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捣毁它”,突然间,脑海里闪现出电影里特务搞破坏的镜头来,对!只有将磨房捣毁掉,才能使家里清静,不然,永无宁日。
想着想着,我马上从床上起来,点着煤油灯,披件海魂衫,左手拿灯,右手拿着一把菜刀,打开萝柜,正准备将萝筛割坏,只听一个声音在叫“小张,队长叫你明天到公社去报名,部队来招文艺兵了”。此刻,我顿时吓得汗水直流。庆幸自己还未下手,不然,会为自己鲁莽的行为负出沉重的代价。
回到床上,思来想去,辗转反侧,难已入眠,老黄牛,哐当声,牛粪,牛尿,蚊虫叮咬,臭气熏天,一起冲击鼻头,涌上心头,此怨不除难以安眠。
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不了工人,参不了军,也要将磨房捣毁。黑暗中,我悄悄爬起来,走到萝柜前,心一横,一刀砍断了萝筛网。
第三天早晨,我在公社报名参军回队的路上,忽又想起因自己的鲁莽行为来心里无比忐忑不安,深感悔恨。
何必呢?年轻人,一点委屈就受不了,就泄私愤。而社员们办个加工场容易吗?
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天累死累活的才挣两三毛钱,想起一贫如洗的农民兄弟来,我还算较好的,此时我已为我的行为羞愧得无地自容。觉得无颜再见“江东父老”。
回去吧!回去承认错误,承担自己应承担的惩罚吧。
回到家里,周围格外的清静,没有黄牛拉磨,没有“哐当“声响,没有了牛粪熏天的臭气。
这时来了几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说是来搬面坊的,我问“今天怎么没磨面呢”?他们告诉我,队长说的“萝筛受了潮,坏了,叫将磨房搬到另外的地方去”。
当天磨房就全部搬完,里里外外的卫生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我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受了潮烂的和用刀割烂的大不一样,队长是在保护我呀!
半月后,我顺利地通过了征兵体检。在鉴定表格里,生产队和大队上是这样写的:该同志下乡以来,不怕脏,不怕累,积极要求进步,为维护集体的利益,忍辱负重,具备了一个革命军人的应有条件,予以推荐。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心里就十分后悔,就觉得对不起我的农民兄弟。是他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接纳了我;是他们在我人生低迷的时候,时时鼓励我;是他们在我无知任性犯了错误时,原谅包容了我;当我的命运即将发生改变时,又是他们摒弃前嫌积极的推荐了我。
下乡时的磨练于我是一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多年以来,我驾驶着人生之舟经历了很多的惊涛骇浪,急流险滩,然而我从未退却,始终对生活充满热情,充满乐观,充满希望。
感谢勤劳朴实的农民兄弟,他们让我学会了做人要诚实,厚道,更让我学会了宽容,理解。
此时,窗外月华如水,月亮最懂我的心,就让她带去我的祝福吧!愿家乡的农民兄弟们在党的富民政策下,日子越过越好,越过越甜,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2024年12月30日修改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