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九十八）

——欧阳修《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词写春日游湖的所见所感，当作于皇祐年间知颍州时。

上片描写湖景之美和游人之乐。起句“堤上游人逐画船”，先从湖堤游人切入。一个“逐”字，不仅写出了堤岸之上游人众多，挨挤喧嚷，而且写出了堤上游人对水上画船的追随围观，将堤上游人与湖上画船连结起来，岸上湖上，一片熙乐景象。“游人逐画船”，大约有几种原因：一是春日游湖，乘船戏水比岸上踏青显然更为快乐，“逐”字表现出岸上游人对船上游人的欣羡心理。二是画船装饰漂亮，加之其上的热闹宴席，乐舞表演，吸引了游人的注意力。三是身为地方最高长官的词人画船开宴，引得堤上游人争睹风采，大概就像后来苏轼笔下的“旋抹红妆看使君”的情形。

这第一句词，字面写的是堤上游人追逐湖上画船，但所取的观察视角是画船上的词人，是词人从画船上看过去，见到堤上众多游人争睹画船的热闹场面。画船上的词人与堤岸上的游人，就此构成了彼我互看与被看的关系，若用卞之琳的现代诗句法来形容，就是你坐着画船看堤岸上的游人，堤岸上的游人也在看画船上的你，想那情形确实颇有意趣。当然，这在词人未尝不是与民同乐的一种方式。

在写过堤上游人之后，第二句“拍堤春水四垂天”，转换角度，描写湖上风景。画船驶入湖心，词人纵目四望，但见一湖春水，绿波荡漾，汹涌向前拍打着堤岸，然后化成沦涟向后退去。远处碧天向四方垂落下去，与绿水相接，水天一色，浩瀚无垠。“四天垂”的语源，本韩偓诗句“泪眼倚楼天四垂”，柳永的“目断四天垂”，欧阳修的“拍堤春水四垂天”，周邦彦的“楼上晴天碧四垂”，都是从韩偓诗句借来。所不同者，韩偓、周邦彦是写楼上所见，柳永是写马上所见，欧阳修是写船上所见。韩、周、柳形容天空垂向地面，欧词形容天空垂向水面。水天相接之景，当然显得更为适合观赏，更有丰美的涵容与美感。

如果说第一句写的是大视野中全景式的人物场面，第二句写的是大视野中全景式的水天风光，第三句“绿杨楼外出秋千”，则是一瞥之间捕捉到的一帧风俗小景。绿柳掩映的楼台，应是湖边临水人家的居所，在这大好的春日，女孩子们正在玩着荡秋千的游戏。一个“出”字，写出了女孩子们身姿的轻盈，也写出了她们纵情玩耍的自由快乐。读者仿佛看到了秋千荡起的娇美身影，听到了她们的欢声笑语。这一句小景，是对前二句全景画面的丰富和补充，句中说的是人家楼居旁的绿柳，实际上是说湖边堤岸绿柳成行，青青袅袅，飘风拂水，为春天的西湖增添无限撩人的韵致。临水人家的秋千游戏，则从居者的角度，表现了出游欢乐，居家同样欢乐，春天的西湖，就是人间一方乐地，充满着一种大和谐大欢乐。对于句中的“出”字之妙，前人多有点评，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引晁无咎语云：“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处。”进而指出：“唐王摩诘《寒食城东即事》诗云：‘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欧阳公用‘出’字，盖本此。”王国维《人间词话》则为“出”字找到了另一个语源：“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所谈俱有见地。其实作为动词，“出”字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它与第一句里的“逐”字、第二句里的“拍”字“垂”字一起，点活了游人画船、天光水色、绿杨楼台、秋千少女交融成的湖上春游画面，使之更为生动活泼，更加情趣盎然。

下片叙写画船宴饮，抒发人生感慨。后起“白发戴花君莫笑”，将镜头对准自己。“白发”，系词人自指。唐宋时代不仅妇女簪花，男子包括老年男子也多喜欢戴花，诗词中多有相关描写。如王昌龄“茱萸插鬓花宜寿”，杜牧之“菊花须插满头归”，邵康节“头上花姿照酒卮”，苏东坡“年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陈无已“白发簪花我自羞”，黄山谷“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人不羞花花自羞”，陆放翁“儿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黄花插满头”等，多属游赏或饮酒时的一种疏放行为，用苏轼的一句词说，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以之缓解日常的心理压力，达成最大的快乐效果。词人这里的“白发戴花”，性质相同，与湖上游赏、听乐饮酒有关，更与平时的郁积需要宣泄有关。“君”，无确指，可解为同席之人，也应该包括堤上游人。“莫笑”，是说自己白发戴花的忘形之状，已经把同席之人和堤上游人惹笑了。劝人“莫笑”，自己先觉好笑，那么笑就笑吧，你笑我也笑，大家一起笑，“尘世难逢开口笑”，逢此吉日良时，美酒好景，何乐而不笑呢！

这时候，“六幺催拍盏频传”，伴着琵琶曲《绿腰》的急促节奏，大家频频传杯，觥筹交错，酒兴正酣。《浣溪沙》词调，过片二句要求对仗，“六幺”即“绿腰”，与上句“白发”相对，工稳巧妙。由此回看上片，堤上游人追逐画船，当与船上急管繁弦的乐曲演奏，与行令传杯的热闹酒宴有关，特别是与白发插花的太守有关。卸下平日里端肃威严的人格面具，放浪形骸、不拘小节的“文章太守”，这时也是醉了，你看他苍颜白发，头戴鲜花，开怀畅饮，颓然其间。以这样的面目示人，直看得堤上游春的州人随船不舍，欢喜不置。

在这个游春踏青的良辰吉日，整个西湖就是一个大的游乐场，自然风景与赏景的游人，船上的游人与堤上的游人，放浪形骸的太守与乐不可支的州人，形成一种互相感染传递快乐情绪的场效应，加上音乐和美酒的催化发酵，直把快乐的感觉推向顶点。于是有了点题的结句：“人生何处似尊前！”这是一句真心快乐的赞美，词人这时候是真快乐，而不是假装快乐。然而哀乐相触，兴尽悲来，它也是一声沉重悲怆的叹息。“歌酒流连”本来就是宋人的日常生存方式，对于仕途坎坷、壮志难酬的士大夫文人来说，“歌酒”更是浇胸中块垒、图一时之欢的陶写寓托之具。以社稷苍生为念的词人，立朝刚正，直言敢谏，因此屡遭贬谪。长期的郁结需要借酒消解，词人深感唯有醉酒之时，才能乐以忘忧。所以他更加嗜酒，自号“醉翁”，写下了大量的饮酒诗词，以“劝君满满酌金瓯”“尊前莫惜醉如泥”的话头，来劝人自劝。“人生何处似尊前”一句所写，是词人比较之后得出的结论，出自真切的生命体验，其间流露的不仅是及时行乐的放纵快意，更有面对人生磨难的自救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