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之路】李商隐和他的无题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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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史上的诗歌最为辉煌的唐代，可谓名流辈出，群星璀璨。少年才俊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被称为“初唐四杰”；人称盛唐的李白、杜甫为诗仙、诗圣；中唐的元稹和白居易，发动新乐府运动，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晚唐的小李杜时代，善感心灵的李商隐和杜牧，宛如天边的红霞，美则美矣，却已是日薄西天的唐诗辉煌。诚如李商隐的诗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作为古代为数不多的刻意求美的诗人，流传在世的诗歌约有600首，收编在《唐诗三百首》里的诗作有22首，以取名《无题》和准无题的爱情诗，写得缠绵悱恻，传诵广为久远。他在诗歌的创作上，初期对南朝的轻倩流丽的诗体有所偏爱，醉心于李贺的奇崛幽峭的风格，曾经写出许多歌唱爱情的诗篇，有些诗句隐晦迷离，实在难于索解。他创造以男女爱情相思为题材，意境要眇，情思宛转，辞藻精丽的无题诗，独具一格，声调和美，疏密相间，读来令人，回肠荡气。他的咏史诗成就也很高，并作为政治诗的一种特殊形式约有一百首存世，着墨于历史的经验教训来指陈政事、讥评时世，加以补充发挥。李商隐的世界观基本属于积极入世、渴望有所作为的儒家体系，因为幼年的生存环境和所受的文化教育之缘故，却很早就对“学道必求古，为文必有师法”的说教不以为然，同时，颇能够独立思考，甚至萌生出“孔氏于道德仁义外有何物”这样大胆的想法。作为一个关心政治的知识分子，写过大量的政治咏史诗和爱情无题诗，综合来看，李商隐有感人生道路的崎岖不平，让他的诗歌必然会表现出愤懑不平之气，表现出对社会的某些批判和无奈。

燕台四首•夏

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

石城景物类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弹。

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帷翠幕波渊旋。

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

桂宫留影光难取，嫣薰兰破轻轻语。

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

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

安得薄雾起缃裙，手接云輧呼太君。

燕台四首•冬

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

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中远甚苍梧野。

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

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

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舞罢腰支在。

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

破鬟矮堕凌朝寒，白玉燕钗黄金蝉。

风车雨马不持去，蜡烛啼红怨天曙。

燕台四首•春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

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

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

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翻迷处所。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佩。

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

燕台四首•秋

月浪冲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

云屏不动掩孤嚬，西楼一夜风筝急。

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

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

金鱼锁断红桂春，古时尘满鸳鸯茵。

堪悲小苑作长道，玉树未怜亡国人。

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

帘钩鹦鹉夜惊霜，唤起南云绕云梦。

双珰丁丁联尺素，内记湘川相识处。

歌唇一世衔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

河阳诗

黄河摇溶天上来，玉楼影近中天台。

龙头泻酒客寿杯，主人浅笑红玫瑰。

梓泽东来七十里，长沟复堑埋云子。

可惜秋眸一脔光，汉陵走马黄尘起。

南浦老鱼腥古涎，真珠密字芙蓉篇。

湘中寄到梦不到，衰容自去抛凉天。

忆得蛟丝裁小卓，蛱蝶飞回木绵薄。

绿绣笙囊不见人，一口红霞夜深嚼。

幽兰泣露新香死，画图浅缥松溪水。

楚丝微觉竹枝高，半曲新辞写绵纸。

巴西夜市红守宫，后房点臂斑斑红。

堤南渴雁自飞久，芦花一夜吹西风。

晓帘串断蜻蜓翼，罗屏但有空青色。

玉湾不钓三千年，莲房暗被蛟龙惜。

湿银注镜井口平，鸾钗映月寒铮铮。

不知桂树在何处，仙人不下双金茎。

百尺相风插重屋，侧近嫣红伴柔绿。

百劳不识对月郎，湘竹千条为一束。

河内诗•楼上

鼍鼓沉沉虬水咽，秦丝不上蛮弦绝。

常娥衣薄不禁寒，蟾蜍夜艳秋河月。

碧城冷落空蒙烟，帘轻幕重金钩栏。

灵香不下两皇子，孤星直上相风竿。

八桂林边九芝草，短襟小鬓相逢道。

入门暗数一千春，愿去闰年留月小。

栀子交加香蓼繁，停辛伫苦留待君。

河内诗•湖中

阊门日下吴歌远，陂路绿菱香满满。

后溪暗起鲤鱼风，船旗闪断芙蓉干。

倾身奉君畏身轻，双桡两桨樽酒清。

莫因风雨罢团扇，此曲断肠惟此声。

低楼小径城南道，犹自金鞍对芳草。

李商隐的《韩碑》《行次西郊作一百韵》《随师东》《有感二首》《富平少侯》、《北齐二首》、《茂陵》《隋宫二首》《马嵬二首》《贾生》《瑶池》等是比较重要的咏史诗。这些早期的政治作品，指陈时局，语气严厉悲愤，又含有自我期许的意味，很能反应诗人当时的心态。与此同时，李商隐将自己的感情和议论，自然地寓含在鲜明的形象之中，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和深长的情韵，达到寓意的深刻性与形象的鲜明性、情昧的隽永和谐统一，增强了咏史诗的艺术表现力。加之能够抓住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或微物，深入开掘，使之具有更高的概括性和典型性注意构思的凝练、取材的精当，巧妙地将历史与现实融合在一起，或用假想之辞创作带有虚构色彩的场景，突破史实局限，更深刻地揭示讽刺对象的本质。其中，李商隐的一生仕途坎坷，心中的抱负无法得到实现，于是通过诗歌来排遣心中的郁闷和不安，比如《安定城楼》《春日寄怀》《乐游原》《杜工部蜀中离席》是流传得较广的几首。值得注意的是，这类内容的作品中许多七言律诗，被认为是杜甫诗风的重要继承者。

无题（其一）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无题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无题二首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无题二首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无题二首（其一）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

不去，因寄。（其二）

谢傅门庭旧末行，今朝歌管属檀郎。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

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望？

愁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

无题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

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

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

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无题

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

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

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

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无题

闻道阎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

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无题

水精如意玉连环，下蔡城危莫破颜。

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

无题

白日相思可奈何，严城清夜断经过。

只知解道春来瘦，不道春来独自多。

无题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中钩。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无题

东南日出照高楼，楼上离人唱石州。

总把春山扫眉黛，不知供得几多愁？

无题

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

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

无题

万里风波一叶舟，

忆归初罢更夷犹。

碧江地没元相引，

黄鹤沙边亦少留。

益德冤魂终报主，

阿童高义镇横秋。

人生岂得长无谓，

怀古思乡共白头。

无题（一云阳城）

白道萦回入暮霞，斑骓嘶断七香车。

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

含情春晼晚，暂见夜阑干。

楼响将登怯，帘烘欲过难。

多羞钗上燕，真愧镜中鸾。

归去横塘晓，华星送宝鞍。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幽人不倦赏，秋暑贵招邀。

竹碧转怅望，池清尤寂寥。

露花终裛湿，风蝶强娇饶。

此地如携手，兼君不自聊。

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

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

李商隐以《无题》为题的十五首，或以句首二字为题的“准无题”诗近三十首，这些诗有的有所寄托，但大部分属于纯粹的情诗。还有他的悼亡追忆之作如《正月崇让宅》《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无家而作有家之想，血泪写成，令人不忍卒读。《锦瑟》《燕台诗》《碧城三首》《重过圣女祠》等保持与无题诗类似的风格，则反映出李商隐感情诗另一种风格的意境。包括大多数无题诗在内的吟咏内心感情的作品，获得后世最多的关注。

事实上，李商隐在令狐楚的培养下成为骈体文的专家，为许多官员代笔起草过奏折、书信等文书。他是晚唐时期最重要骈体文作家之一。《旧唐书•文苑传》说，李商隐“尤善为诔奠之辞”。这种文体注重文辞的对偶并使用大量典故，广泛使用在唐代官方文件中。当时，章奏中使用骈体文，要求词藻华丽，又要表述准确，因此，对于用典的要求很高。擅长写作骈体文的李商隐养成用典的习惯，这是他的诗歌中喜欢用典的原因。李商隐曾将其骈体文作品，编订为《樊南甲集》、《樊南乙集》各20卷，共832篇，今已不存。《李义山文集笺注》是李商隐的文章，搜辑、考证而得的第一个比较完整的注本。最新汇编文集《李商隐文编年校注》（刘学锴、余恕诚，中华书局，2002）中收入352篇文章中大部分是骈体文，有少量被称为“古文”的散体文。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简编》中对李商隐的骈体文评价很高，认为只要《樊南文集》存留，唐代的骈体文就算全部遗失也不可惜。

李商隐继承杜甫七律的锤炼谨严、沉郁顿挫特色，又融合齐梁诗的浓艳色彩、还有李贺诗的幻想象征手法，形成独特的深情绵邈、绮丽精工的艺术风格。抒写感情细腻，表达意境婉约，诗中贯穿着身世和时世的悲感，具有沉痛凄切的抑郁情调和忧伤之美，朦胧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情思，成为伤感唯美文学的典型。

李商隐被看作继杜甫之后，唐代七律第二座里程碑。北宋初期，杨亿、刘筠、钱惟演等宗法李商隐，经常互相唱和，追求华美、对仗工整、淬炼辞藻，并刊行一部《西昆酬唱集》，被称为“西昆体”，并在当时颇有影响。但是，“西昆体”尚未学到李商隐的诗歌精髓，因此成就非常有限，随着欧阳修、苏东坡等走上文坛“西昆体”影响力逐步消失。此外，北宋的王安石也对李商隐评价很高，他认为李商隐的一些诗作，“虽老杜无以过也”。王安石本人的诗歌风格，明显受到李商隐的影响。明朝的前、后七子到陈子龙、钱谦益、吴伟业等诗人都受到李商隐的影响。

明清两代，喜欢写艳情诗的人更是专学李商隐的无题诗。例如，明末诗人王彦泓的《疑云集》和《疑雨集》。民国时期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中的香艳诗也深受李商隐的影响。民国才女苏雪林，感慨于爱情的不幸，与独树一帜，一往情深的李商隐，发生穿越般的思想共鸣。1927年，三十而立的苏雪林，婚姻走到尽头。却在李商隐的研究领域，出版著名的《李义山恋爱事迹考》，此书在1947年再版，更名为《玉溪诗谜》，挖掘李商隐凄艳哀婉，情调伤感，融合着人生的苍茫无奈，尽显出生活的细美幽约的诗歌背后的故事。

苏雪林考证，李商隐曾与女道士有过恋爱的经历。青年时期的李商隐，的确曾经在玉阳山修习道术，这期间是否与女道士发生过恋情。李商隐的《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等诗中真的提到了“宋华阳”的名字。宋华阳就被认为是李商隐的恋人。还有更夸张的说法是李商隐曾经和宋华阳姐妹二人同时恋爱。苏雪林在《玉溪诗谜》中对这个故事进行了最大限度的想象发挥，猜测和推理几乎不加节制，构画出几段离奇的恋情。大唐开成元年（836年），23岁的李商隐写过一组诗《柳枝五首》，前面还有长长的序言，讲述柳枝的故事：一个洛阳富商的女儿，活泼可爱，开朗大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李商隐的《燕台诗》，心生爱慕，主动约会。然而，李商隐失约了。后来得知柳枝被一个有权势的人收为妾。两人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如果这不是李商隐的杜撰，那么这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就很可能是他的初恋。民间还有传说，李商隐结婚前，曾有一小名“荷花”的恋人，两人十分恩爱。进京赶考前一月，荷花突然身染重病，李商隐陪伴荷花度过最后的时光。

这段悲剧给诗人造成很大的打击，以后的诗中常出现以荷花为题也是对旧情的眷恋。李商隐诗歌题材的细小幻化，情思的深微幽怨，意境的婉丽纤柔，表现出诗而词化的显著特征。特别是爱情诗的构思新奇，风格秾丽，缠绵悱恻，含蓄朦胧，也难怪李商隐在中国古代的文学史上，被看作为诗与词之间搭起一座过渡性的桥梁。来，欣赏一首李商隐最著名的七律诗《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注释

(1)锦瑟：装饰华美的瑟。瑟：拨弦乐器，通常二十五弦。

(2)无端：犹何故。怨怪之词。

(3)五十弦：这里是托古之词。作者的原意，当也是说锦瑟本应是二十五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