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二哥的人生岁月(小说)
作者:师晨辉
人生之路,从无一帆风顺。军二哥生于贫寒之家,早年的家境既铸就了他的自尊与自强,也造就了他坚强且略带叛逆的性格。
军二哥本不姓军,因其曾当过兵、扛过枪、保卫过国防,人们便亲切地称他为军二哥。
流年似水,岁月如歌,转眼间,军二哥已过了“五十知天命”的年纪。常常在夜深人静时,他会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发呆,过往的经历如电影般在脑海中一一闪过,那些画面始终令他记忆犹新,想必他是在忆苦思甜,回忆往昔的苦难,感慨如今的幸福生活。
(一)
军二哥出生在一个贫穷农民家庭的四壁漏风的破旧土窑里,“一贫如洗、家徒四壁”便是他生活最初的真实写照。 不过,从小军二哥就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他眼睛亮晶晶的,身板笔直,性格温和而又刚强,自幼就是个典型的浓眉大眼的帅小伙,且在家中排行老三,也算是个有人疼、有人关心的幸福孩子。
军二哥说,在他6岁那年,正处于人民公社时期,家家户户都为温饱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的先辈们所经历的“文化大革命”和“大跃进”的苦难,在他们那代人心中刻骨铭心,当时吃不饱、穿不暖,衣不蔽体的社会现实仍历历在目。
军二哥父亲的父母,也就是他的爷爷奶奶,在他父亲不到三岁时便英年早逝,他的父亲几乎未曾感受过父爱与母爱的温暖,仅上过三年学。分家时,父亲只分得一双筷子、两个碗、一口锅,别无他物,住的地方也是从生产队一户人家借来的,那是一间睡在炕上就能看到天上星星的破窑洞。
生活在贫困中的孩子往往更能体谅父母的艰辛。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军二哥7岁时就开始承担家中的重任,拔麦子、放羊饮牲畜、拾粪便、跟着社员干活挣工分等,他样样都会。农忙时节,麦浪翻滚,然而这并非诗意的画面,而是沉重劳作的开始。年幼的军二哥小手紧紧攥着麦秆,使出全身力气往后拔,粗糙的麦芒刺进肌肤,留下一道道红痕,汗水一浸,便蜇得生疼。烈日高悬,烤得大地冒烟,他却未曾停歇,只为能多帮衬家中一些。
特别是冬天,大雪纷飞,军二哥穿着露着脚丫子和脚后跟的鞋,以及挡不住风、露着嫩肉的破烂衣服,手提着筐子,拿着铁锹就到野外捡粪便。看到雪地里露出的粪便,他别提有多激动和高兴了,有时甚至直接用手去抓。那时的军二哥干活能力不逊色于大人,深受村民的夸奖。
小时候的军二哥,可谓是“灶上的抹布——酸甜苦辣尝尽了”。
在军二哥13岁时,他和妈妈、哥哥到离家6里之外的地里拔麦子。天还没亮他们就出发了,沿途要经过一公里长的大深沟,地势险要,道路难行。过了大深沟便是连续的大上坡,到地里时天已大亮。阳光洒在金黄色的麦子上,军二哥和妈妈满心欢喜,看着颗粒饱满的麦子,干劲更足了,他们一口气拔完麦子,吃了点随身带的苞谷面干粮,然后身背30多公斤的麦子,一路哼着小调往家走。或许是军二哥身体素质好,亦或是腿长的缘故,背着30多公斤重的麦子,他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而哥哥身体素质比军二哥弱一些,走得比较慢,等军二哥回到家时,同庄的人带话来说,军二哥的妈妈累死在半路,昏迷不醒。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本就疲惫不堪的军二哥顾不上休息,转身就往山上跑。等他跑到半山腰时,妈妈已被一位好心的同庄人救起,正用人力车往山下拉。
俗话说,无母不成家。面对躺在人力车上尚未苏醒的妈妈,军二哥哭得像个泪人,边哭边说:“妈妈您要好好保重,您可千万不能倒下,您倒下了,我们可怎么办啊……”军二哥的哭声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他也后悔当初自己跑得太快,没照顾好妈妈。这只是军二哥小时候经历的一个缩影,他的这段经历与那个年代的所有孩子一样充满苦难,对于像他这样出生在农村且家庭极其困难的孩子来说,更是如此。
军二哥说,他小时候最不愿意干的活就是放学后赶着毛驴,手提筐子到地里喂养毛驴,同时还要给猪和毛驴拔草,等到天黑还要把毛驴赶到河里饮水。因为在当时那个年代,除了人之外,毛驴、羊、猪、鸡等牲畜都是家里生存的希望,所以要格外关心它们的生活。因此,军二哥每天回家都很晚,天黑了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看书是常有的事,学习全靠自觉。每个星期天一大早,他就要赶着毛驴到野外放养,背着筐子给猪和毛驴拔草。可以说,在军二哥参军之前,放驴喂羊、上山砍柴、下河担水、耕地种田、收割庄稼、打场碾麦等各类农活,一年四季从未间断。
每当军二哥回忆起小时候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饥寒交迫、穷困潦倒的日子,以及父辈们为努力改变家庭面貌而辛勤劳作的情景时,也会在夜深人静时流下几滴伤心痛苦的眼泪,有时还会面对苍天发出几声无奈的长叹。
这些经历既体现了他对过去苦难的铭记,也展现了他对家庭的责任感和对父母的爱。
(二)
在那艰难的岁月里,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全靠军二哥的父亲一人支撑。日子虽艰难,岁月亦难熬,但父亲仍尽力而为,努力养家糊口,试图改变贫穷的面貌。1971年到1973年间,军二哥的父亲前往40多公里外的甘郭公社,后来又辗转到60公里远的靖会县芦芦子公社,参与引黄灌溉工程,每天进行挖渠、架桥、搬石头、修涵洞等工作。一方面是为了支援国家建设,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挣些养家糊口的钱。
军二哥的父亲堪称引黄工地上的硬汉,他脊梁不弯,经常承担一些令人难以想象的重活,每天要用钢铁般的脊梁背起比自身重量还重的大石头。在他那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的外表下,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辛酸与压力。由于长期从事重体力劳动,身体极度疲劳,原本强壮的“肌肉硬汉”父亲不到30岁就落下了严重的头晕和颈椎病。因当时医疗条件有限,父亲从未接受过治疗,这些疾病一直严重折磨着他的身心健康,直至去世。
军二哥的父亲在引黄工地上创造了全家的生机,以其不弯的脊梁、吃苦的精神、顽强的意志和做人的品质,勾勒出平凡人最为震撼人心的坚毅轮廓。在这样的家族环境中耳濡目染,军二哥从小深受父亲的熏陶。父亲在引黄工地上挥汗如雨、咬牙坚持的身影,如同永不褪色的画面,深深印刻在他少年的记忆中。后来,军二哥参军入伍,在严格的军队训练中,当别人喊累叫苦时,他只要想起父亲扛着水泥、沙袋的模样,那些苦便瞬间不算什么了。父亲不弯的脊梁,成为他心底最坚实的支撑,让他在面对再多艰难险阻时,都能挺胸阔步,朝着光明的方向笃定前行。
(三)
小时候,军二哥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便是外婆家,而外婆家也是他最爱去的地方。每次去,外婆、外公、舅舅、姨姨们都很喜欢他,总会给他一些“好吃的”,其实也就是些杂粮,但总算能让他填饱肚子,而且他还能吃到平时根本吃不到的杏子、桃子、鹰嘴豆、蚕豆等。
不过,每次去外婆家要走25公里多的路程,途中好多地方都是山大沟深、坡陡路险。从家里出发后,进入一条又深又长的河沟是到外婆家步行的必经捷径。这条狭长的河沟,最宽处约二十多米,最窄处不足三米,长达三公里,地势险要,崎岖不平,路是羊肠小道,沟里阴森森的。尤其让人揪心的是,走这条河沟时最担心下大雨,一旦碰上下大雨,两边无数条深沟的洪水奔腾而下,汇聚在河沟中形成强大的洪流,人被冲走的概率极大,生存的希望十分渺茫。走在这条河沟里,偶尔还能看到大小不等的骷髅露在河床上,分不清是死人的白骨还是牲畜的白骨,令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在那个年代,山区基础设施落后,交通不便,加之地理条件和自然环境的限制,大多数人外出或串亲戚基本都是靠步行,家庭条件好的才骑个二八杠自行车。
过了漫长的河沟,便到达一个只有四五户人家的小村庄,每家都养着狗。当时农村“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这话一点不假。农村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所以行人要过“狗”这一关,确实很难。常听路人说,这里的狗攻击性很强,属烈性犬,每次快到这个地方,军二哥心里就格外紧张,老早就开始发慌,生怕被咬。因此,军二哥说他一个人根本不敢去外婆家,都是和哥哥姐姐或妈妈一起去,妈妈就曾被这里的狗咬过,受惊吓后至今仍有恐惧症。
过了“狗”这一关,眼前依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峦和宽窄不等的沟壑,用《西游记》里的歌词形容再恰当不过了:“刚翻过了几座山,又越过了几条河,崎岖坎坷怎么它就这么多,难也遇过,苦也吃过,走出个通天大道宽又阔”。
军二哥说,他每次去外婆家,基本都是天不亮就出发,快到中午才能到达。因外婆家在山区,地多人少,各类作物和粮食比较充足,而且栽了不少苹果树、桃子树、杏树等经济林,所以偷摘邻居家的果子吃便成了他每次去外婆家的一项“重要活动”。
当然,去外婆家除了看望长辈,主要还是帮外婆家干农活。每次干农活时,军二哥最爱听二舅说笑话,二舅幽默风趣,有时妙语连珠,有时谈笑风生,经常给他讲一些幽默生动的故事,逗得大家开怀大笑。每当他累得干不动、想偷懒时,二舅总会说些“干完活了给我的‘续娃子’杀个鸡”之类的话来鼓励他。二舅还经常说一些歇后语和谜语让他们猜,这些歇后语也增加了军二哥的知识积累,至今他仍记忆犹新。如今,军二哥的二舅已年近70,但幽默风趣的风格依旧未变,在军二哥父亲生日期间,二舅还拿起麦克风唱起了《一壶老酒》,并和村里的妇女们跳起了交谊舞,十分热闹。
(四)
军二哥的家乡是个靠天吃饭的地方,“雨水贵如油”绝非虚言。每当下雨天,家家户户都会把院子里的雨水储存在水窖里,水窖里的水仅供人饮用,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舍得舀几瓢给牲畜饮用,平时牲畜饮水、洗碗刷锅、洗衣服、给猪鸡拌食等都要到河里挑水。
在军二哥参军前,每天挑着两个桶到河里挑水是他一年四季雷打不动的活,有时他还会和哥哥妹妹们一起去。从家里到小河旁大概不到一公里的路,走得多了也就不觉得远了。在那个年代,凡是缺水的家庭都要到这条小河里挑水。
有一次,为了赶时间多挑几趟把家里的大缸盛满,军二哥选择了走“近路”。所谓的“近路”,其实是一条在悬崖中间自然形成的危险通道,非常陡峭、狭窄,只能容一个半人通过。瘦弱的军二哥肩膀被扁担压出了紫红印子,他摇摇晃晃地在崎岖的小道上挪步,桶里的水洒出了大半,他满心焦急。由于雨后小道湿滑,当他用扁担挑着两个盛满水的水桶走到半山腰时,脚下不慎一滑,连人带桶摔了下去,当时整个人摔得晕头转向,全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万幸的是,他并无生命危险,也没有伤筋动骨,只是右膝盖破了一个五公分的小口,没有流血,却不停地流着一种白色的物质,他用大拇指使劲按压。至今,军二哥说他的右膝盖还留有疤痕,回想起当年在悬崖峭壁挑水的那一幕,仍觉得十分惊险。那一年,军二哥12岁。
(五)
童年的记忆,犹如一张张泛着微黄的老照片,虽已陈旧,却满是鲜活的烟火气。那时候,家里穷,小小年纪的军二哥就要下地劳动、上山砍柴,生活的苦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他稚嫩的身体上。然而,一到空闲时间,日子便瞬间甜蜜起来,他会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玩跳绳、捉迷藏、跳房子、滚铁环、打四格子、泥巴捏玩具、打沙包等游戏。如今,这些体育项目或游戏大部分都已失传了。
每当中午,军二哥最喜欢和邻里的孩子到离家不远的百货商店,聚在一起认真聆听收音机里播放的评书《杨家将》《岳飞传》等,还时不时地发表些评论。晚上,只要听到附近哪里有电影,他就会约上几个伙伴跋山涉水去观看。而他最盼望的还是过年,除了有肉吃,还能参加生产队组织的社火演出,争着去敲鼓、打锣,凑凑热闹,脸蛋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开心极了。周末时,他有时会和小伙伴一起到悬崖边一个解放前挖的深洞里,分成两伙,点着火把学打仗,即便弄得一身土,会遭到父亲责骂,也十分开心。当然,他们还时常会“偷”邻里种的西瓜、桃子、玉米棒、豆格子吃。冬天,在炕灰和炉子灰里烧土豆吃也算是一种改善伙食的方式。
军二哥说,那时候,左邻右舍甚至整个庄子的人相处得就像一家人似的,有事大家都会互相帮忙。家家户户晚饭后会在门前看星星乘凉,大人们有说有笑,孩子们嬉闹玩耍,没有手机,没有电脑,人们之间的交流很多,感情也很深厚。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得温暖无比。
军二哥说,童年的记忆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童年的时光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在他的记忆中消失,因为那是他一生最无忧无虑、最幸福快乐的日子。
(六)
军二哥出生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从小就对生产队里参军的解放军叔叔着迷,那一身挺拔的三点红绿军装让他无限向往。十七岁那年,听说部队征兵,能够保家卫国,他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初入兵营,严苛的训练让军二哥有些吃不消,夜里他躲在被窝里,因想家的思绪而落泪,因训练的酸痛而抽噎,因念家的孤寂而悲泣。然而,第二天他又会咬着牙继续坚持。在四年多的军旅生涯中,让军二哥感触最深、难以忘怀的便是“苦”与“甜”二字,苦在身体,甜在心头。
曾有一次,班长让新兵整理内务,不知为何,军二哥的被子怎么都叠不好。虽说叠被子要达到豆腐块三分靠叠、七分靠修,但任凭他左捏捏右捏捏,到了出操时间还是没整好,班长一气之下把他的被子扔到了院子里。那一刻,他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泪水打湿了军装,刺骨的寒风冻得他嘴唇直打哆嗦,红红的双手像馒头一样。在这种状态下,要把被子叠成豆腐块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只能把伤心的泪水往肚子里咽。此时此刻,他格外想家,当初全家人都劝他说当兵很苦,让他好好学习不要去当兵,可他却对全家人说:“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去当兵。”
部队生活的苦,主要体现在各种训练对身体的“折磨”上,可以说苦时刻相伴,不断挑战着军二哥的极限。但他在部队期间努力刻苦地进行军事训练,认真钻研文化知识,先后获得优秀标兵称号,还入了党、提了干。
从部队到地方,从基层到机关,从央企到国企,军二哥先后在党政军企等多个领域都历练过,也算是有丰富社会经历的人了。他说,没有当兵的经历就没有他现在的生活,没有军营的磨练就没有他对工作的执着,没有部队的大熔炉就没有他今天的幸福生活。
斗转星移,时光如梭。军二哥从一个尕小伙成为一个尕老汉,岁月的沧桑刻在了他的脸上,体现在他稀疏的头发上,那曾经挺直如白杨的脊背,也悄然弯了下去,仿佛被生活的风雪压弯了腰杆。曾经健步如飞能追上野兔的双腿,如今走起路来也变得迟缓拖沓,每一步都带着岁月沉淀的沉重。然而,军二哥的眼神中依旧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说起往昔,他的嗓门依旧洪亮,讲起年轻时翻山越岭干农活、放牲畜、走外婆家以及生龙活虎的军旅生涯时,他浑浊的眼睛瞬间有了光彩,仿佛旧日的热血又重新燃烧起来,让人恍然觉得,岁月虽改变了他的模样,却未能夺走他骨子里的刚硬与热忱 。
如今,军二哥退休后成了闲人一个,每天种种菜、养养花、在小区里溜溜狗,更多的时候则是约上几个朋友跑跑步、下下棋、打打牌,尽情享受着晚年生活。
作者简介:

师晨辉,籍贯甘肃,现西安市人,1987年入伍,曾在新疆伽师县担任过乡党委秘书、组织干事,伽师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科技局局长,喀什地区行署办公室秘书科科长,喀什综合保税区管委会副主任,兰州新区综合保税区管委会副主任等职;热爱写作,作品曾在《新疆日报》、《新疆经济报》、《新疆公安部》、《喀什日报》、《民族团结杂志》和《中国农村通讯》等报刊杂志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