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社会小说《世外》
——欧阳如一
第十三章、再看泜河
高见岭和白志刚从县政府会客室出来就见到了等在门口的屠百业,屠百业问:“怎么样?”
白志刚说:“高博出面还能差?”
屠百业说:“伍县发来微信,只说了一句:‘你们找的人很好’,你们谈得怎么样?”
白志刚说:“高博会留下弄个文件,说说泜河项目怎么干,三天后向书记汇报。”
屠百业知道这事情成了一半,说:“那高博您辛苦了?”
高见岭看着他们俩不说话,这会儿他相信自己是道具了——他们俩和伍县长已经私下说好了,做泜河项目是假,盗采河沙是真,就差一份能通过审批的文件。他的设计不过是做比成样,会很轻松,说:“你们给我换一家酒店吧,干净、安静、网络好就行,这三天你们办自己的事。”
白志刚搓着手道:“这多不好意思?”
屠百业说:“要不要找个人陪您?”
高见岭的心里一阵热——昨晚那两个妞他只要脸皮厚一点就能得手,却把她们给放了,这就是假道学的好处,板着脸说:“没啥不好意思的,我这次就算给你们提供了一次咨询,要咨询费。”
屠百业嘻皮笑脸道:“高博,咨询费算啥?挖沙是无本生利的生意,只要政府批了我们一锹一镐不动就挣钱,我们不但给您咨询费,还得给您设计费。”
高见岭这才转怒为喜,说:“这还差不多。”就上了白志刚的车,心想:“我当初在建设部打个电话就能办他们,现在却为虎作伥,真是晚节不保。”
三天后小李村李书记的儿子李万山开着一辆长城皮卡来接高见岭,高见岭给县政府做的PPT已经做完,就等着约时间汇报,他就想再去看看现场,上车他问:“小李,那天你有事情要问我?”
小李说:“噢,村民要选举我当村支书,可我得拿出带领他们致富的办法,我们村很穷,多山少树少地年轻人又外流,我不知道该怎么干。”
高见岭看看这个开车的小伙子,他没结婚可能不到二十五岁,可能在上大学时入得党,说不定是学生会干部。这些年国内大学的学生干部已经变了味儿,他们一般不是学习最好的,而是最会跟老师学生搞关系的;他们不会向校方争取学生们的利益,更不会为民族命运奔走呼号,像中国五四时期的学生运动领袖;他们当学生干部只为将来能分配到好的工作或当官,国内许多高官读书时都曾是各名校的学生会主席,问:“你在大学学得是什么专业。”
“公民建。”
这是与建筑学相关的专业,高见岭倍感亲切,问:“你大学假期勤工俭学吗?”
“没有。”
这又有点让高见岭失望。他是恢复高考后首届大学生,入取分数线很低并且年龄参差不齐,却都有艰苦奋斗的底子。他每年寒暑假都会到工地搬砖,名义上叫“实习”,实际上是为了挣点学费,尽管那时候大学的学费很低并且有助学金、奖学金可是不够,家里又拿不出钱供他读书,他就只能做临时的苦工。那时候他住带跳蚤的工棚,吃带沙子的伙食,每个假期回校皮肤的颜色都会深一层,胳膊也会粗一圈,他的论文也更精彩——《未来五年中国建筑工地将淘汰的工种》,他的预见振聋发聩。
“我们每年寒暑假都组织旅游,国内的景区都走遍了。”小李说。
高见岭继续想着心事。本科毕业他留校读硕士,每年寒暑假还下工地,却是技工而非力工,他能给供热和下水钢管切出各种接口,都严实合缝,还做出了各种几何纸壳样板,和裁缝的纸样一样,提高了工作效率还节省了材料,让八级焊工都稀奇。那时候的建筑工程名义上是国企包,实际上是民企干,民企再把活包给农村施工队,最多包到九道,那真是层层盘剥,有的包工头拿到活的只能偷工减料或跑路,于是出现了豆腐渣工程和烂尾楼。包工头经常请发包方的人吃饭,他就见识了什么叫“花天酒地”。他每个假期回校小脸都油汪汪的,腰也粗了一圈,写出的文章也更贴近社会实际——《国营企业培养了自己的掘墓人》,中国建筑市场的变化又让他不幸言中,骄横一时的央企、国企后来被民营私企淘汰,后来又携着国家资本杀了回来,叫“国进民退”,可干活的还是私企和农民工。
“我那四年前两年打游戏,后两年搞对象,毕业参加工作才知道‘书到用里方恨少’。”小李说。
高见岭大学五年几乎没玩过,现在想起来不免遗憾,却被导师推荐“读博”。他继续下工地,却是施工员,猫在空调房里管工地,人也变得又高又壮又白又嫩,他的论文连续刊登在行业内最高的杂志上——《房地产开发是城市建设的动力》,他是最早主张“住宅商品化”的人,毕业就被分配到了建设部,完成了成功人生的三级跳。以后他出差必住豪华宾馆,工资基本不动,当然,不像有的人“媳妇基本不用”,不是他为人正派,而是他前妻方芳真是贴心可人。他的第二任妻子夏青也很有档次,可他已经写不出好文章,因为成了开发商和建造商的高级幕僚,尽给他们出“打擦边球”的主意,自己也基本实现了财富自由。高见岭想起小李的父亲大李书记,问:“你爸爸没什么带领乡亲们致富的好办法吗?”
他们的车停在了一片建筑垃圾之上,水泥块、砖头、瓦砾、碎玻璃、破木板、烂塑料什么都有,而离它不远就是花团锦簇的泜河慢游风光带,中国的许多城市都马屎外面光。
小李说:“有,就是采汉白玉,以前没人管,现在违法,小矿山就都关了。我们家本来有点钱,后来干啥赔啥,那家夜总会也不挣钱,我爸爸大手大脚惯了,就坐吃山空。”
他们又下来走,发现到处都是沙坑,尽管上面三令五申,非法采沙还是不能杜绝,因为这里沙层浅,支个筛子就能干;河床很长,采沙人大部分晚上作业,环保部门根本管不过来,即使能管得过来他们也未必管,因为这也是他们的财源。高见岭想:“采河道里的沙不像开山采矿,应不应当算洪水给当地人送的一点福利?划出段允许他们采呢?”他问:“你爷爷不也是村支书?他有没有带领村民致富的好办法?”
小李重新发动车说:“我爷爷那时候以粮为纲,不让搞副业,电影《青松岭》的故事就发生在我们这一带,说得是一个爱贪小便宜的人,后来却成了阶级敌人。我爷爷比我爸爸正,到现在还每天读毛主席著作。”
小李的爸爸比高见岭小,爷爷比高见岭大,那一代人受党的教育大多保守而又正派,高见岭说:“咱们去你家,见见你爷爷。”
小李说:“那就到我家吃炖大鹅。我爷爷跟我爸没话,跟您肯定能说得上来。”一脚油门就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