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锅盔
江维
在我们蜀州小城,有一种传统风味小吃,这种小吃有多种叫法,有叫大饼的,有叫饼子的,有叫锅盔的,通俗叫锅盔。向荣街洗脚河边,就有一家专门打锅盔卖的摊子。
摊主叫王长明。王长明个头不高,身体肥胖,圆盘脸,大耳朵,耳垂下坠,活脱脱像一尊大肚弥勒佛。王长明打锅盔的手艺是祖传的,向荣街人不叫他王长明,习惯叫他王锅盔。
清末,王锅盔祖父在京城宫廷当御厨,专做各地风味小吃。庚子年,砍脑壳的八国联军荷枪实弹闯进京城,丧尽天良,烧杀掠抢,无恶不作,慈禧老佛爷和光绪皇帝在八旗兵丁护卫下,怆惶退避西安。京城群龙无首,宫廷内外一片大乱,王锅盔祖父趁机逃出京城,返回蜀州小城。王锅盔祖父回到小城后,用多年储敛的银两,购百多亩田地,置两座宅院,还在月儿池开家茶楼,取名得月楼。得月楼除了卖茶,兼卖各地风味小吃,颇有京城之风雅韵味。那时候,小城人冲着王锅盔祖父御厨的名头,得月楼空无虚席,生意十分爆好,可以说日进斗金。王锅盔祖父上了年岁,把做小吃的手艺传给王锅盔的父亲。祖父过世后,王锅盔父亲嫌小吃品种繁多,亏体累心,他把工序复杂的小吃砍掉,仅仅只做锅盔一种。锅盔稣脆可口,嚼在嘴里,满口生香。锅盔巴掌大小,形状各异,花鸟鱼虫,应有尽有。
那时,王锅盔大概十一、二岁样子,在同龄人中却显机灵聪慧。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把他送去国立学堂读书,希望考取功名,捞个一官半职,好光宗耀祖。不料,王锅盔犟牛一条,不喜欢读书,就喜欢打锅盔。父亲气得吹胡瞪眼,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耍尽施刀令牌,拿他没办法,只好教他打锅盔。王锅盔好像天生吃这碗饭的人,打锅盔如何取材用料,有哪几道工序,过眼不忘。
后来,王锅盔父亲染上了恶习,日嫖夜赌,外带抽大烟,把一座得月楼、两座宅院输得干干净净,百多亩田地所剩无几。
王家遭此厄运,年少的王锅盔不得不站出来支撑门面,在向荣街老屋门口摆摊打锅盔,维持生计。
制作一个锅盔摊子,花不了几个钱。摊子很简单:由案板、炉子组成。案板一半,固定一个小木架,用板隔三层,用来搁锅盔的;案板另一半,揉面,打锅盔。炉子用竹篾背篼糊的,搁在小车上,可以移动;炉子口沿下凹,搁浅锅;炉堂呈大肚,用耐火泥糊两层,下层烧精炭,上层烘烤锅盔。
王锅盔打的锅盔,有三种口味:椒盐,混糖,黄糖。
锅盔,看去简单,实际做起来不简单。选麦面精粉,倒在案板上,加适量温水调和,慢慢搓揉、摔打,反反复复几十次。面团揉好,不能马上用,还要加老面醒面,再反复搓揉,直至老面新面混成一团为止。在面团上盖一张湿沙布,要醒上一个通夜才能用。做混糖锅盔的面团,要用熟面,所谓熟面,揉面时,用泥鳅眼的滚水调和,加适量白糖。
每天凌晨,鸡叫三遍。
王锅盔就起床来,在门口摆好摊子,生燃炉子。然后,将醒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反反复复搓揉,一边揉,一边撒扑面,免得粘连,面团搓揉像绸缎一样光滑。揉好面团后,切下一砣,搓成条状,再把条状掐成小砣小砣的,刚好做一个锅盔,均匀摆在案板上。
这个时候,王锅盔才松一口气,解下围腰帕抖几抖,搭在案板上,泡杯蒙顶山毛峰,坐在竹椅上,卷一支叶子烟,装在两尺来长的铜烟杆上,吧嗒吧嗒!一边抽烟,一边吃茶,观望来来往往的行人。看见熟人,王锅盔起身招呼过来摆一哈儿龙门阵。看见倒熟不熟的人,王锅盔也要笑咪咪打个招呼。烟瘾、茶瘾过足后,王锅盔站起身来,拴上围腰帕,拿过祖爷留下的尺多长的擀面杖,在空中杂耍一番,接着挥起擀面杖,叭!叭叭!叭叭叭!在案板上敲打,打出一阵了悦耳动听的花子。然后,才开始打锅盔——
王锅盔先用擀面杖将面砣拍打几下,将面砣擀成圆形、巴掌大小,在椒盐混糖锅盔两面撒一小撮芝麻。做黄糖锅盔,把面砣擀成长条状,包上玫瑰或桂花黄糖心子,然后再擀几下,搁在浅锅里,翻来倒去,煎至两面黄,再放入炉堂中烘烤。稍时,稣脆可口、香喷喷的锅盔便出炉了。
在小城,上至耄耋老人、下至乳臭未干小儿,几乎都吃过王锅盔打的锅盔。
王锅盔在三十岁上,经媒人介绍,娶了向荣街街尾刘家碾刘氏女子为妻。刘氏长相一般,箩兜屁股,脸上还有一些麻子,配王锅盔绰绰有余。几年功夫,刘氏为王锅盔生了三个娃子,老大老二是女子,老三是儿子。王锅盔膝下有儿女,床头有娇妻,甚似有万贯家财,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
解放后,王锅盔父母没有福分,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相继呜呼哀哉了。接着,王锅盔做梦没有想到,祖上留下来的二十多亩田地给他惹了大麻烦。王锅盔被划成富农,戴上富农分子的帽子。不过,富农与地主还不太一样,管制不那么严。但是,遇上开批斗会,还是要参加陪斗的。王锅盔实在想不通,说说看,一不偷二不抢,靠手艺吃饭,咋就成了富农呢?王锅盔很郁闷,找谁说理去呢?王锅盔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吞,富农就富农吧,好歹没有划成地主。管他妈的,到人世间走一趟,就是一个匆匆过客,就是要吃苦,就是要受难,要想作死没人拦,好死不如奈活着。王锅盔把道理想通,一通百通,也就不那么纠结了。
有一回,向荣街居委会召开批斗大会,参会人员都是街坊邻舍,熟来不再熟了,王锅盔自然要参加陪斗。批斗大会开始,治安员把几个地主分子押上台,胸前挂着“地主分子”的牌子,灰头土脸弯着腰杆,纸头认罪。王锅盔没有挂牌子,显得自在一些。但是,居委会主任叫王锅盔交待解放前如何盘剥穷人的。王锅盔愣了一下,接着,向大家又点头头、哈哈腰,双手抱拳,耸耸鼻子拖声卖气说,各位各位!我我我王锅盔,悔过悔过,我不该骗本谋利,不该摆摊子打锅盔,不该赚黑心钱,不该要老祖宗留下的田地。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送给大家。我不该娶婆娘生娃子……结果呢,引起全场哄堂大笑,批斗大会只好草草收场。
王锅盔儿女长大后,大女二女貌美如花,按说,这条件找个好人家没问题。但是,由于成分问题,只好降低标准。大女儿嫁给隔壁剃头匠李老幺,李老幺走路有些跛,是个跛子。二女儿嫁给段家巷子做糖画的祝老大,祝老大在城门口摆摊子。虽然,王锅盔觉得吃大亏了,十二分不愿意。但是,两个女婿老实憨厚,没有心计,没有过场,靠手艺过日子,对王锅盔俩口子还算比较孝顺。王锅盔想来想去,只好认命。
说到王锅盔的老三,那就有些头痛了。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小时候,王锅盔对王老三百般宠爱,要啥给啥,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要搭梯子去摘。王老三长大后,王锅盔奉行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的道理,寻思把祖传打锅盔的手艺传给他。不料,王老三听罢,像火药桶一点就炸,跳起脚脚儿说,老汉儿!不是说你,这个家从祖爷手头开始打锅盔,打他妈的几十年,打翻烧了吗?翻个毬烧!还打一顶富农分子的帽子来戴起,你觉得有意思吗?真是扯他妈个卵卵!
王老三说的几句话,把王锅盔气来吐血,大病一场。此后,王锅盔完全没有心肠打锅盔,把家什弃之墙角。
又过几年,小城饮食业的领导看上王锅盔的手艺,有意把他安排在大众饭馆上班。王锅盔二话没说,干干脆脆地答应了,而且,他还把打锅盔的家什搬到大众饭馆。那些家什,王锅盔用了几十年,用出感情来了。
大众饭馆,是集体摊摊,在向荣街口,主要卖炒菜烧菜、饭和面条。向荣街是乡下人进小城的必经之路,口岸好,出生意。
那时候,下馆子吃饭,炒菜烧菜都不贵。硬荤四角一份,俏荤三角一份,烧菜二角五一份。素面一角一碗,臊子面一角二一碗。但是,饭和面要粮票,没有粮票吃不成。不过,可以用米兑换饭和面,二两兑二两,半斤兑半斤,格外补差价。
乡下人舍不得出米出钱,更拿不出粮票。所以,一般不轻易下馆子,除非别个招待。
王锅盔打的锅盔,对乡下人来说,很对口味。还有,锅盔不收粮票,椒盐混糖锅盔,六分钱一个,黄糖锅盔要贵点,八分钱一个。
大众饭店门口摆张小桌,桌上搁只木桶,木桶旁边,摆两大摞土碗,木桶里泡有红白茶,茶水不要钱,随便舀,随便喝。
乡下人进城置办生产生活用品,或到电影院看电影、或到川剧团看样版戏,到饭口上,好多人聚在大众饭馆门口,排着队买王锅盔的锅盔。
乡下人把锅盔当饭吃,有的买二个、有的买三个、有的甚至买五个,吃不了,带回去给孙娃子吃。乡下人捧着用火煤纸包的锅盔,随手拿只土碗,在木桶里舀一碗茶水,蹲在街沿边,或倚着街边梧桐树,咬一口锅盔,呷一口红白茶水。有的乡下人脸皮要厚一点,拿只土碗,呯声搁在灶台上,让厨子舀点骨头汤。厨子讪笑一下,操起铁勺,在沸腾的鼎锅里舀两勺骨头汤,倒在土碗里,放几粒盐,撒一撮葱花。乡下人端过土碗,笑嘻嘻点着头说,谢了谢了。然后,快步闪到旁边,呼哧呼哧!一边美滋滋地喝着骨头汤,一边啃着锅盔,其吃相不亚于捻油大。
王锅盔打的锅盔,每天要卖好几百个,这对大众饭馆来说,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因此,王锅盔年年受到饮食业领导表扬,得了不少奖状。
王锅盔人前风光无限,人后却不那么如意。那倒底是啥子事呢?问题还是出在王老三身上。
王老三三十多四十来岁了,不思长进,不求进取,一天到晚浑浑噩噩混日子。王老三干过许多行当,干一行伤一行,不是嫌钱少挣不到大钱,就是嫌活路太累了。王老三没有收入,经常找王锅盔拿钱花,然后,伙起三朋四友,不是坐茶馆打牌掷骰,就是下馆子吃烂酒。
有一回,王老三去找王锅盔拿钱,正值饭口上,锅盔摊子正上生意,排一长串等着买锅盔的人。王锅盔又要揉面,又要打锅盔、又要烘烤锅盔,忙得卵子不粘大胯,挥汗如雨,他叫王老三等一下。王老三很不耐烦,眉毛一竖,上前推了王锅盔一掌说,老子等不得了。饭馆厨师看不下去,嗖地一下,跳出来,叉着腰说,王老三!你想干啥子?他是你老汉儿。王老三大声吼道,老汉儿又咋子嘛?关你锤子事!屄话多。说罢,王老三一把抓过锅盔摊子上的钱,打个唿哨,扬长而去。
王锅盔见状,没有吭声,只是黙默地流泪。
王锅盔在大众饭馆干十多年时间,七十多岁才离开。王锅盔想找个传人,把打锅盔的手艺传下去。可惜,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王锅盔过世后,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家业。王老三把家里该卖的东西都卖光了,他看到打锅盔的家什,不觉怒火中烧,统统搬将出去,噼噼啪啪!一古脑全部砸掉,泼上汽油,訇声!付之一炬。
作者简介:
江维,汉族,上世纪五十年生,四川崇州人。1974年下乡当知青,1976年在天津警备区服役,后供职于四川省税务干部学校,现已退休。中国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员,文学与艺术文学院院士,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从1980年开始创作,在《中国文艺》《滇池》《文苑》《羌族文学》《传奇故事》《成都故事》《南方经济时报》《工人日报》《攀枝花文学》《雨花》等报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及小小说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得省市刊物奖。其中,中篇小说《世界不存在安静》获《女友》优秀奖。现正式出版《窗外有月亮》《竹林茶园》两部中短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