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岁月中的记忆
——忆岑桑
(岑桑:当代著名散文家、出版家,原广东人民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岭南文库》、《广府文库》执行主编,广东文艺终身成就奖获得者)
龙莆尧
2022年6月25日下午,广府人联谊总会、广东省广府人珠玑巷后裔海外联谊会、广东人民出版社联合出版的《广府文库》第一辑首发式在广州购书中心隆重举行,我的《水乡漳澎》列入这一辑。首发式上,当我手捧着碧绿色封面的书本与广府人联谊总会创会会长、广州市老市长黎子流、广东人民出版社社长肖凤华等一众领导嘉宾合照留念时,心潮顿时翻滚起来,眼睛也禁不住一阵阵的潮热,此时,我并没有丝毫因为自己的新书出版而激动的感觉,只是在心里不停地呼唤着:岑叔,你一字一句审校过的《水乡漳澎》今天举行首发式了,你来了吗?
我很明白,岑叔已于2月26日仙逝,他自然是来不了的。可幸的是,他的二儿子岑之邦闻讯赶来了,岑之邦在向我道贺的同时,还给我送了一束鲜花。我很感动,也深感慰藉,因为在我看来,岑之邦的专程到来,很大程度是代表他父亲的,在捧着这束鲜花之时,我感觉岑叔此刻正笑盈盈地站在我的身边!
由于我母亲与岑叔自上世纪40年代抗日战争时期以来一直有交往的缘故,我在孩提时便认识岑叔。我母亲与他在见面或通信时都以姐弟相称,那时,我也顺理成章叫他“舅舅”,不过,待我长大并在他的指引下投身业余文学创作以后,他便郑重向我提出,不要再叫他“舅舅”,而要改叫“岑叔”。我明白,他有意为我在文坛做些帮扶之事,不称呼他“舅舅”,是为了避嫌。印象中,小时候每次随母亲到他家探访,临走时他都会送给我们几本书,或连环画书、或通俗读物,记忆最深的是,《十万个为什么》刚出版不久,我们便从他那里得到了一套,那时家穷,几乎连学费都交不起,更无庸说买课外读物了,得了这套《十万个为什么》,真如得了珍宝一般。
我与岑叔单独交往,始于1972年。那时,我正在东莞一个水乡里当知青,我加入了当地的文艺宣传队,开始尝试创作小戏。我母亲得知我喜欢上文艺创作,便嘱我与岑叔联络,向他讨教。我鼓起勇气给岑叔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想投身业余文艺创作的愿望。岑叔很快便给我回了信,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信中有这么几句话:“在你的来信中,感觉你的谈吐很有分寸,文笔也很流畅,只要坚持下去,是会取得成绩的。”岑叔的回信,给了我莫大的鼓舞。从此,我的小戏作品一个接一个问世,在东莞县和惠阳地区的会演中都获了奖。他得知我的小戏获奖,便嘱我挑选其中一个寄给他,不久,我创作的小戏《五斤小麦》便被收进广东人民出版社的一个小戏集中出版了。
1973年夏天,广州市文化局为了解决文艺战线青黄不接的状况,要举办一个具有中专性质的文艺创作班,学员在全省上山下乡知青中招收。岑叔闻讯后推荐我去参加考试,那时,我的家在广州市郊区,市内没有落脚的地方,考试前一晚,岑叔安排我在出版社的招待所住下来,第二天又特意安排大儿子岑之京领我到解放北路清泉街文化局的考场参加考试。试后,岑叔一直关注着我的录取情况,在与主办方沟通之余并及时写信向我通报,他信中有一段话,我至今记忆犹新:“我已问过主考,说你考得很好,录取当无问题。”想不到的是,我最终收到的竟是一张“不录取通知书”。事后,岑叔来信安慰我,说我确实考得很好,但因为名额有限,我落榜了,他鼓励我说,日后的路还很长,不要因此而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对于“名额有限”这种说法,我并不相信,我隐隐约约觉得,我的落选,一定与我的家庭出身有关。果然,四人帮倒台以后,岑叔约我母亲及我到广州太平馆吃西餐,专门向我讲述了当年我落榜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所谓的“名额有限”,而是因为有人对我父母的历史提出质疑,令我想不到的是,坚持要将我剔出榜外的竟是一位我平日十分敬仰的老作家。席间,岑叔问我有没有继续写东西,我回答说有,他听后显得十分高兴,我明白,他是担心我受到那件事的打击而放下手中的笔。
时间来到1990年,此时,我已在羊城晚报、作品、广州文艺等报刊发表过数篇小说和散文作品,己具备加入广东省作家协会的条件,在我填写入会申请表、要物色两个入会介绍人时,我第一时间想到了岑叔,那时,他正在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的任上。得知我要找他作入会介绍人,他欣然应允,并邀上当时的广东省作家协会秘书长曾炜,在我的入会申请表入会介绍人一栏中签上了他们的名字。
加入了广东省作家协会以后,我在履行本职工作之余,写得更加勤奋,陆陆续续出版了一批小说集、报告文学集、随笔集、戏剧剧本集等集子,岑叔也一直关注着我的创作,并时不时通过电话或利用我们两家人互访的机会,鼓励我继续坚持写下去。
2005年11月,他专门驱车到黄埔我工作的地方找我,在询问我日常工作及业余创作情况之余,向我介绍了广东人民出版社正在编辑出版《岭南文化知识书系》的情况,并力邀我为该书系写稿。一个著名作家、《岭南文库》及《岭南文化知识书系》的执行主编,亲自登门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业余作者邀稿,这令我及我的同事都深为感动,这其中,足见岑叔对工作的热忱,也足见他对我不离不弃的厚爱。为了报答岑叔的这份厚爱,我立刻中止了计划中的小说创作,以我最为熟悉的黄埔的人和事,连续写下了《黄埔沧桑》及《话说长洲》两部书稿,这两部书后来都顺利出版了。
2020年7月12日,我接到了岑叔打来的电活,说广东人民出版社正与广府人联谊总会合作,编辑出版《广府文库》系列丛书,他邀我为该丛书写稿,并说马上通过电子邮箱给我发去该书系的《总序》,嘱我早日向他报送选题。此时,正是我刚刚完成长篇人物传记《誓不低头》的撰写,正筹备另一部人物传记的撰写之时。
接到岑叔的电话,我丝毫不敢怠慢,在安排了原定撰写人物传记的事宜延后之后,立即投入了选题的思考。在岑叔发来的《总序》的指引下,我很快便以我当年下乡当知青那个水乡漳澎村的传统文化和独特民俗为对象,确定了选题。7月18日晚,我把选题和选题说明通过电邮发给了岑叔,岑叔连夜看了,马上通过电邮给我发来三个字:“好极了!”第二天一早,我再次收到他的电邮:“今早再读了你写的‘选题说明’,更觉得我们拟议中的选题大有可为,可以切入的口子很多,何止写15万言!你真的值得到漳澎生活两三周,捕捉更多的素材,让作品更多彩多姿。预祝你写出一部有震撼力的新作。”
为了不辜负岑叔的厚望,我不惮新冠疫情肆虐,于9月中旬回到了我当年生活了8个年头的村庄,一住便是20多天。我把初拟的书稿提纲发给岑叔,在提纲得到他的首肯之后,我便于10月中旬开启《水乡漳澎》的撰写。这期间,岑叔一直关注着我的写作进度和质量,2020年刚刚过去,他便来电邮询问我的写作情况,我把草拟好的一部分书稿发给他,他连夜看了,并发来电邮给我鼓励:“来件收读,印象很好,请抓紧写下去……”
2021年3月中旬,我把21万多字的《水乡漳澎》初稿发给《广府文库》编辑部,不久便收到编辑部发来的该书稿打印稿,打印稿上,有一处处编辑修改的笔迹,当我见到这些龙飞凤舞的笔迹时,一眼便认出这是出自岑叔手中的“岑体”,面对着这再也熟悉不过的“岑体”书法,我的心头顿时涌起一阵莫明的激动,我本以为修改初稿只是编辑部编辑的事,没想到作为主编、时年95岁的岑叔,竟然对我的初稿作了一字一句的审阅和修改,甚至连标点符号也眷顾到了,作为一个普通的业余作者,我是何等的幸运。
趁着书稿在出版社编辑室“逗留”的空隙,我突发奇想,何不将自己这些年写下的一些散文蒐集起来编成一个集子,让岑叔为这个集子写个序言?这些文章都是有电子稿存留的,编起来并不十分困难,但是,当我将这部定名为《梅花魂》的散文集编好以后,却有些犹豫了,我想到,岑叔已年届九五,平日事情又多,怎好去麻烦他老人家?想到此,我不由打住了。可不知为什么,让岑叔为我的散文集写序言的念头一直萦绕心头,始终挥之不去。十来天后,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向岑叔开了口,没想到他听后一口应允了,并嘱我立即把拟编入集子的全部文章以及我的个人简历和有关材料发给他看。不久,我收到了他的电邮:“收到散文稿,已即读完,印象甚好……”紧接着第二天,他又发来电邮:“序言什么时候交卷?请告知。”
我告诉岑叔不用急,没有时间要求,有空才写。话虽是这么说,但我还是盼着他写的序言能早点到来,这时正是2021年的4月中旬,一个月、两个月……整整四个月过去了,四个多月来,我每天都会打开电子邮箱,看看有没有岑叔的信息,可每一次打开电子邮箱,里面都是空的。这期间,我不敢给他打电话,因为我知道,即使配备了助听器,他听起电话来还是相当困难,给他打电话,无疑是对他莫大的干扰,他没有给我发电邮,说明他此时正处于“不便”的状态。
8月25日,我终于在电子邮箱里见到了他的函件:“我近来健康欠佳,四个月内三进医院,不能不多点休息。”我连忙给他复函,希望他保重身体,写序言的事先放一放,等身体好转再说。岂料他马上复函说:“不可等我身体好,我现在还能动笔,再迟反为不妥。”我知道,此时再说其他话已是多余的,只能黙黙地祝他早日康复。8月29日,我打开电子邮箱,发现岑叔写的序言己经到了。
读着岑叔那篇几近两千字的序言,我真是百感交侵,我知道,他的这篇序言,是在身体状况极其艰难的情况下写就的,这可能是他对我这个业余文学爱好者的最后一次搀扶了。有感于此,我立即启动散文集《梅花魂》的出版事宜,2021年底,《梅花魂》出厂,书到手后,我立即快递一本给他,他回函对我表示祝贺,并鼓励我继续努力,函中有这么一句:“愿你一念执着,坚守一生。”
2022年1月下旬,《水乡漳澎》的样书出来了,出版社的编辑给我邮寄了一本,并说明有些细节还在商量修改之中,正式出书还得等待一段日子。1月26日,我收到岑叔的电邮,他告诉我,《水乡漳澎》已出书,可与出版社编辑室联系取书了。我明白,他把样板书误当成正式书了,可见他对《广府文库》的出版是何等的迫不及待。我没有复函给他纠正,我实在不愿意因为我的纠正而打破他心中的喜悦,就让他一直沉浸在喜悦之中好了。第二天的早晨,我又收到了他的一封电邮:“祝春节快乐,阖家幸福。”此时,离2月1日春节还有三天。谁能想到,一个月后的2月26日,他竟永远告别了他一生钟爱的出版事业,离开我们而去呢。
是的,岑叔走了,但在我的意识中,他并没有走远,他一直还在我的身边,搀扶着我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向前方走去。我会永远记住他对我说的话,对文学事业“一念执着,坚守一生。”
2022年7月8日
龙莆尧简介:龙莆尧,海南文昌人,1948年出生于广州,曾下乡当过8年知青,回城后曾在工厂、区文联、区政协工作,现为广州市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戏剧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曲艺家协会会员。
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出版小说集《水龙吟》、《龙莆尧中短篇小说选》;散文集《梅花魂》;随笔集《千年黄埔》、《黄埔沧桑》、《话说长洲》、《话说漳澎》、《水乡漳澎》;戏剧集《天边月》;报告文学集《黄埔人》;人物传记《誓不低头》11种,另有一批粤剧、粤曲、歌词在舞台演出或制成音像作品传播。有多个作品获全国、广东省、广州市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