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鸽与人的多重辩证
——论《羽梵》的象征意味
宋宁刚
作家马玉琛最新的长篇小说《羽梵》,写了一群爱鸽、赛鸽的人及其事。小说中的主要人物生活在与我们共时的当代,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十多年(这从小说中提到的赵本山的小品、城市中的雾霾以及个别网络词汇的使用等也可得到佐证)。虽然小说的主要事件线索是三次赛鸽的过程(分别为300公里、500公里和1000公里比赛),当下时间是从新世纪某一年的上巳节(农历三月初三)到重阳节(农历九月初九)这半年,但其背景时间和事件却前后牵连勾画,写到了之前的几年、乃至几十年,不仅写到若干主人公的成长、生活经历,也写到他们的父辈、乃至祖辈的经历,跨度达七八十年。就此来说,这是一部主要着眼于当下、着墨于爱鸽赛鸽的人的小说,同时也是笔调宏阔、历史感深厚的小说。
《羽梵》是作者马玉琛在前一部长篇小说《金石记》(2007)出版十五年后的又一部长篇力作,也是作者从自己大半生的经历与趣味出发,所写的一部举重若轻、笔触雍容的作品。小说主人公,多为看似平凡实则多不平凡的人:长安城里两个关系最好又旗鼓相当的老养鸽人皇甫三兴和元菊生、善于按摩的养鸽人柳散木、善于绘画的养鸽人萧涤生、善做鸽哨的林风鸣……从职业看平凡无奇,从其气度和特长看不只不平凡,而且简直称得上奇特、高迈。正因此,读来感觉内容宏富,意味深长,具有结构性和系统性的象征意味。下面,我们就试从鸽子的象征意味、养鸽人身份的象征意味、医生与病人的象征意味以及中西医交流的象征意味等几个方面对这一问题试作论述。
一、鸽子
从文化学角度看,人类在漫长的生活中,将动物、花木、色彩、数字……几乎所有的一切,都赋予了浓厚的文化意义。在源远流长、不曾中断过的中国文化中,更是如此。比如鸟类,鹅和鸭都有笨的一面,人们所谓笨鹅、笨鸭是也;鹰则象征着迅疾、锐利、凶猛;鹤在中国文化中更是一直被看作是隐逸、高妙及寿征的表现。与上述相比,鸽子在现代文明中则被普遍认为是和平的象征。这在《羽梵》中也不例外。
只不过,《羽梵》借助形象,将此一点演绎得更加生动,更加启人深思。比如小说借主人公之一的元菊生之口所讲的故事:
在远古的西南方的深山老林里,一位不知年岁的旷古老人养有一对白鸽,被尊为神灵图腾。当初,这位老人在岩缝的柴草里拣到两枚鹞子蛋,带回家交由这对白鸽孵育。不承想,还真孵出一对幼雏。白鸽辛苦哺育,并与一对儿女相亲相爱。老人看到这样的天伦之乐,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鹞儿女很快长大,追随白爸白妈飞上天空。再后来,鹞儿女便为白爸白妈的鸽群保驾护航。如果有别的鹰隼、鹞子或者云雀攻击鸽群,这对鹞儿女必定上前迎击。先是拦截,后是驱赶,直到鸽群安全降落。鹞儿女巡航归来,必要到白爸白妈面前问安汇报。①
这个故事,既是传说,又是理想,更是元菊生和鸽子共同的心愿。同时,又像是一个关于和平的深刻寓言。听罢这个故事,金眼相士感叹说,“鸽子被尊为神灵图腾,世界才和平安宁”。 ②
此外,在写到画鸽子的话题时,作者通过小说人物之口特别提及:
……画勃鸽(古代人将鸽子叫飞奴或勃鸽)最多的是五代的黄筌。黄筌常将勃鸽和花卉器物合绘一处,画面清雅秀美而且富贵。计有海棠勃鸽图、牡丹勃鸽图、芍药勃鸽图、玛瑙勃鸽图、竹石金盒勃鸽图等。另有黄筌、黄居宝、黄居寀、徐熙、徐崇翤、赵昌、易元吉等名家圣手,也画有各式花卉勃鸽图。国外最享盛名者,当数毕加索的和平鸽。当然,上面这些名画,他是无缘收到的。他画筒里装的,是齐白石的《和平鸽》。③
这一段文字信息量极大。不仅在最后两句中点出了毕加索和齐白石的和平鸽,而且在之前的文字中,简明地勾勒了传统中国画中的画鸽史。
如果说这些都还是间接地写鸽子,那么小说中那些因为爱鸽而养鸽的人(如元菊生、皇甫三兴、柳散木、萧涤生、桑哑铛等)与鸽子相处的情形与细节,则是因其直接和真实(艺术的真实与现实的真实)而格外感人。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盲人按摩师柳散木与鸽子的心有灵犀的相处。因为眼睛看不见,柳散木只能靠手摸、靠耳朵听,去辨识鸽子。他的非同一般的耳朵,能一下子分辨出鸽子的身体状态。当图南号参加500公里比赛受伤归来时
……若一块石头,咚的一下,重重地砸在进门器上,栽倒了,又拾身站起来。
柳散木心一紧:声音不对,图南肯定受伤了。④
柳散木的心与鸽子紧紧地连在一起。他是把鸽子当作真正的生命、宝贵的生命、通人性的生命来看待和珍视的。鸽子也能感受到这一点。小说从鸽子的视角说:
我家主人像往常那样,双手持握着我,并且让我的胸脯贴近他的胸口。我又感到了他手的温暖,听到了他的心跳,那一刻呀,我家主人柳散木的心比平常激动得多,响得跟鼓一样。那鼓声都跳动到他手梢上来了。……手是最灵动的,可以随心所欲地做多种动作,抓住任何东西,甚至可以抓空。音乐家、大厨、陶瓷师傅的手的确专业,可我家主人的手更专业,因为我家主人这双手的对象不是器物,而是人和我这样的活物,以及我们看不见的灵魂。⑤
这是高度的人鸽一体,也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无比动人的典范。在此之后,图南号参加1000公里比赛迟迟未归——
柳散木在飘风楼前木板茶房的窗前枯坐了整整十天,他已经不像前几天那样支棱着耳朵谛听窗外的动静,手也不再搭在窗棂上感觉空气中传导过来的振动。他只是面色麻木地枯坐着,似乎不是在等待,而是等待成了枯坐。……柳散木不再关心窗外的动静,就连飘风楼里别的鸽子的打闹和鸣叫,他也充耳不闻,只是一味地佝偻着头,垂手枯坐在那里,不吃不喝不睡。前几天静穆得像一尊泥塑,这两天则变成了一截干枯的木头,竖在凳子上。⑥
的确,如小说所写,柳散木的心神已与鸽子高度地融合在一起。
小说最后,元菊生在为死去的图南号而作的诔文中写道:“和平之居,乃人鸽相亲。谊切苔岑,睦然共存。鸽虽弱而性坚,人虽强而志怯,以性坚唤志怯,乃鸽之大德,人之大幸也。”⑦这就不仅将鸽子视为一般的和平的象征物,也将鸽子与人的相处视为“睦然共存”、和谐共生的关系,乃至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理想;并在此基础上,认为鸽子能够以其“性坚”对“志怯”的人起到唤醒、启发和鼓舞的作用。这就将鸽与人之间的关系从和平的伦理关系上升到道德哲学的高度,进一步升华了鸽子的象征。
二、养鸽人
从表层叙事来看,《羽梵》写了鸽子及养鸽人的生活。前已提及,小说情节展开的时间背景是在新世纪。但是,并不能因此说《羽梵》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至少不是常规的现实主义小说。这是因为,小说中有相当部分是通过鸽子的视角——也即通过鸽子的眼睛、感受和心理活动——来达成叙事,作者以拟人或某种“超现实”的方式,赋予鸽子以人的形象与感知;且在鸽子与其他物(如柳散木家的菖蒲)之间构建起了某种具有神秘色彩的关系。更不用说,小说“尾声”中木归智跪成了石人的情节。所有这些,都使得《羽梵》具有了超现实主义的象征意味(这也是《羽梵》不同于一般现实主义小说的别具特色之处⑧)。
此外,小说在写鸽子和赛鸽人的同时,也写了这群人的生活——他们在二十一世纪中国的现实与日常中的生活。年长一些的人,如皇甫三兴和元菊生,作为医生为病人看病,作为爱鸽人养鸽、赛鸽,都不失风度,不失闲雅。年轻一代的人,如萧涤生、柳散木、林风鸣等,也都各有工作或所长,大都葆有着君子之风。在生活中,他们或以草木花鸟怡情,或擅长诗书画意,在作为昔日古都的长安城中生活,对长安的文化与气度津津乐道。他们聚在一起,赏鸽、聊天、喝茶、对弈、写字、画画……其言谈举止、行住坐卧、消闲娱乐,与我们在现实都市中见到的许多人不大相同。可以说,在小说中,作者将这些人的生活大大地审美化、理想化了。借由小说中的人物,作者写出了他心中的所愿望的人的生活情态和样貌。
如小说写元菊生与善做鸽哨的楚留声以下盲棋的方式对弈,在一旁的林风鸣和鹤秀两位年轻人分别负责移动棋子:
这两招一过,棋盘上的攻守暂告一段落。形势两分,若再要落子,就得开辟新的战场。战斗空隙,对局者可以暂缓一口气。
楚留声声音洪洪亮亮的:你我若生在唐代长安,便是翰林供奉。
步陶师傅声音木木的:是棋待诏。
二人说的,乃是唐代规制。皇上出游宴饮,也有文词、经学之士随行。上有琴棋书画,下有医卜歌舞,以备皇上应时之用。玄宗时,这些人才有了正式名分。妾身已分明,叫翰林待诏或翰林供奉,吹啦弹唱,弈棋博戏尽属翰林院。这才是大唐帝国的胸怀啊!为什么呢?因为艺术才是人间至美至上的生活方式。审美生活,上起皇上,下至庶人,哪个不通力追求?所以皇宫内宴之时,这些人才的位置通常在宰相之下,一品之上。⑨
“艺术才是人间至美至上的生活方式”,这说的是过去,不也是在召唤现在?
楚留声:序盘即要结束,形势将进入中局。棋诀曰入界宜缓,这一缓把我宜缓得不知在何处落子了。
步陶师傅:慎勿轻速,动须相应。我一时也把握不住了。
……
柳散木一边用心听着,一边暗自思忖:入界宜缓,慎勿轻速,动须相应。这到底是下棋呢,还是赛鸽子呢?⑩
棋道也是人道,柳散木在观对弈时的疑问或曰了悟,又何妨是小说所昭示的对生活本身的启思?也是在这一章,因为对弈,楚留声意外发现元菊生像极了围棋高手吴清源:
吴清源一生沉浸在墨白世界之中,眼见和亲历太多的因伐而失,因弃而获的悲喜剧,终于凭其大智慧而悟道。这道便是中和,由此创出六合棋。这位卓立群彦之上的围棋超人,将这门以争胜负为唯一目标的艺术,提高到了极高的人生境界。反复争棋的最后目的,是从中领悟建立圆满调和的道。中者,天地之大本;和者,天下之达道。致中和,天地位也,万物育也。吴清源文武双修,内心同时含蓄着战争与和平两种截然相反的境界,并且取得并保持两者的平衡。他说阴阳思想的最高境界是阴阳的中和。围棋是宇宙间的黑白,黑白是阴阳,围棋自然亦是阴阳。故而围棋的终极境界也是中和。(11)
这段半是叙述、半是元菊生内心活动的文字,将对弈从争胜负的,上升到艺术化的活动(元菊生和楚留声的对弈,更像是艺术化行为的外现与表征),进而上升到人生境界和人生哲学的领悟。其领悟的核心——“中和”,既体现着“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中庸》)的思想,也回响着“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的音声,更是中国文化中君子谦抑人格的体现。
对弈如此,其他方面也如此。比如养鸽,元菊生的爷爷元友梅临终前就曾说:“世事变化再大,爱鸽养鸽都是好事情,鸽子调和人心呢。”对赛鸽,柳散木也说:“尽自然人事,下好每一招。至于胜负输赢,就请平常心吧。”这种处处讲“调和人心”、以求“平常心”的风格与做派,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强调的。虽然(或说正因)距离如今中国人的“赶超”“更好”和“向前看”思维有点远,却(才)极有现实意义。
总地来说,这是一种将生活意趣化、审美化,乃至令人神定气闲、身心安泰的一种方式。李白在《题东溪公幽居》中所写的“宅近青山同谢眺,门垂碧柳似陶潜。好鸟迎春歌后院,飞花送酒舞前檐”正是这样一种生活。一千多年后,元菊生们所身体力行的,也正是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一如小说人物白燕飞所感叹的:“生活之美,已经被城市和物质销蚀净尽。谁能料想到,在长安城外,在韦曲南边的神禾原畔,却意外地出现了。”(12)这种“生活之美”是被我们所遗忘了的中国式的、怡情适生、平和中庸的生活。《羽梵》通过一群养鸽人、做鸽哨人、养花人,篆刻、写字、画画的人,所营构的,正是这样一种生活,一种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具有高度象征和启示的生活。也因此,有论者说《羽梵》的作者具有“古典理想”,并以小说的形式对这一理想进行着现代重构。(13)
三、医生与“病人”
《羽梵》写赛鸽,写养鸽人与鸽子之间或者亲密无间、心灵相通的关系,或者单纯只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显示了世间种种不同的情态。不过,对于中西方混血的老一辈赛鸽人如皇甫三兴来说,“鸽子是用来和平竞争的……是用来激励甚至修行的,不是用来争斗的,更不是用来搏命的。”(14)这是他们这一辈人,乃至此前几辈人的共识。
对于更具传统中国人气质的元菊生来说,竞争的观念却很淡漠。像他养花,虽然获奖,却并不在意,如他所言,自己是“因为爱和生活才务花的”。养鸽子也一样,是因为“爱和生活”。对他们来说,养鸽子是生活的一部分,更是将生活审美化、意趣化乃至安养身心的一种方式。一如前引元友梅的话,认为鸽子有“调和人心”的作用。也是这位老人,在临终前表示,之所以不愿用自家的鸽子和皇甫三兴的爷爷西格穆勒的鸽子搞“调和”也即杂交、配对,正是因为“怕那种养法,把人心弄得老去争强好胜……要是全长安城的鸽友都去争强好胜……(我)就更难受了。”(15)
然而在社会转型、社会巨变的时代,人心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对于年轻一代的木归智来说,并不是出于“爱和生活”而养鸽子,而只是想通过赛鸽来改变自身贫苦的命运。从皇甫三兴那里一拿到鸽子,他就在心里打着赛鸽豪赌的算盘。“我不赌别的誓,我只赌要赢的誓,只赌让天赐上这墙壁的誓。”(16)因此,在旁观者(金眼相士)看来,这也就不是什么壮志雄心而只是单纯的野心了。
木归智从训练鸽子到正式比赛,都秉持着非人性的技术理念。他不尽人情地训练鸽子,并且还有一套说辞:“金眼相士说古人训鸡,一步步去其骄气,钝化它的感觉,直到呆傻若木鸡,这才出战。我也要把天赐和适生训练得杂念全无,只知飞翔。”他似乎不会去考虑“适当的训练是有效的,但过度训练是有损天性的”(17);也不懂得遵守规则,在比赛前,给鸽子注的水里“有肾上腺素、类固醇类,还有中枢神经兴奋剂类”(18)人类运动明令禁止的药物;更不懂得尊重生命,对那些耐力不好的鸽子,抓在手里就随意弄死。如此作为,不但说明他不是真正的养鸽人,而且在基本的做人准则上都有所缺失。正是这种功利的、甚至“豪赌”的心态,使他在五百公里的赛鸽比赛中,几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押了上去。也因此,在天赐号未能像前一次那样取得好成绩时,被他狠狠地摔死在地。
某种程度上说,木归智和皇甫三兴们对鸽子的不同态度,既代表赛鸽人的不同精神向度,也代表两代人在社会生活中的不同观念和态度。在社会经济急速发展和巨变转型中成长起来的一代,难免不被社会大潮所裹挟,变得急功近利、甚至利欲熏心。
与年轻一代个体的精神病征相应的,是环境被污染。虽然环境污染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但是《羽梵》通过鸽子的视角看由于人类活动而造成的环境污染(沙尘、大气污染、雾霾、白色污染),还是会叫人触目惊心。加上人为的网捕、猎杀,就更让人感到地球的病、人类的病患得不轻。(第十六章)
在此基础上,再看作者将皇甫三兴和元菊生两位老者的身份设定为医生,而且是出身于医生世家,就更显得意味深长。医生当然是治病救人的,其所医治,包括人的身心疾患。小而言之,是医治某一人之病,大而言之,是医治某一群人之病、甚至是医治整个社会之病。木归智令人唏嘘的行事方式和结局,既是作为个体之病的表现,也表征着社会中相当一部分的病征。皇甫三兴在木归智身上所做的“拟子实验”,既是在尝试为这个个体治病,也可以看作是为整个患病了的社会治病。就此来说,将皇甫三兴对木归智说的“鸽子是用来和平竞争的,不是用来斗争的”看作是为其提前所开的药方,也未尝不可。
同样作为医生的元菊生,面对瞎了眼睛、失去家园和未来的青年柳散木,在发现他的“阴阳手”的独特之后,带其到周天子按摩堂学按摩,行的不也是救人苦厄、给人以未来的“医道”?
此外,通过皇甫三兴和元菊生的医生身份,小说似乎也在暗示这两位长者身上不仅继承着的传统中国人身上的君子之风、士人之风,而且也在以身体力行的方式传递这种风习,这种风习的本质则是个体身心的健康与安定。
四、中西交流的象征意味
如前所说,《羽梵》中的主人公皇甫三兴和元菊生都是医生,且是医生世家。皇甫三兴的爷爷西格穆勒是民国时从意大利来到中国行医兼传教,创办了长安的济慈医院,并担任了医院的院长。元菊生的爷爷元友梅,则是长安菊花园中药房的掌柜。两位老人去世后,都将开创的这份事业交给了各自的儿子,也就是皇甫三兴和元菊生各自的父亲。对他们父亲这一辈的经历,元菊生讲道:
我爷和皇甫他爷那一辈心虽相互倾慕,鸽子是不来往的。这僵局,直到我爸和皇甫他爸这一辈才算被打破。……希格家是开医院的,我们家是开铺经营中药的。……有时候,吃西药治不了病,就来求中药。我爸卖中药,有时也到济慈医院进点治头疼感冒的西药。还别说,有的病,中西药兼吃,好得快。后来,济慈医院和意大利一家医药公司签订合同,向其输送中成药。那药,是我家专供。就这样,生意做着,鸽子赛着,关系近着。我爸认为,是时候了,业务来往,人来往,鸽子也该来往。于是,在成交了一大批药材之后,亲自拜访凌烟阁,想为爷爷留下的司马号讨一房洋媳妇。(19)
这段文字读来,真是饶有兴味。“司马号”是元家顶级的好鸽,在皇甫三兴和元菊生的父亲这一辈,不仅中医和西医达成了沟通、融合,而且在驯养的鸽子身上,也实现了通婚、“调和”。不仅实现了实质上的沟通,也在名分上进行了沟通(有关《羽梵》中的人名与鸽名的象征意义,可参见笔者另文讨论)(20)。
此前,皇甫三兴家三代以来的名鸽——二十四位功臣中,二十二位鸽子名号都是外国名字,从最早的奇阿普斯号、萨尔贡号、汉谟拉比号,到最近的梵高号、贝多芬号、卓别林号,无一例外。只是到了最后两个,才叫吴清源号和图南号。吴清源是走向世界的东方人;图南号是皇甫三兴的贝多芬号和元菊生的飞将军号的孩子,是真正的混血鸽。如元菊生在庆功大会上为图南所写的诔文中所言:“汝父乃集贤院名将飞将军号,汝母乃凌烟阁名媛贝多芬号,一中一西,联璧于飘风楼”。(21)此前,元菊生父亲所养的离骚号,虽然名号是中国的,其血统却也是中西混血,它的母亲正是元菊生的父亲元惊竹从凌烟阁为司马号讨的“洋媳妇”。
这种多重意义上的中西联璧与融合,可视为自近代以来,中国从被动地现代化到主动寻求现代化,从无从沟通进而挨打到可以沟通进而彼此友好交流的缩影。同时,它也象征着社会文化交流的艰难,以及不可逆的趋势。
除了上述融合的一面,小说也在有意识地营构具有比照性质的呼应。比如在衣着方面,中欧混血且信仰基督教的皇甫三兴,从少年起就穿西装,结领花,蹬皮鞋。即使在特殊年代,人们吃不饱饭,城里不让养鸽子,他乘夜晚来到菊花园,给元菊生送鸽子,也不忘“在荆棘门口,就着月色换他的西装”,因为“形势再紧迫,处境再无奈,做人的尊严,尤其绅士风度”,也是不能丢的。在小说中,皇甫三兴几乎每一次出场都是西装革履。这是他的一贯做派。
元菊生则相反,经常是中式长衫。小说第三章写他第一次出场,仿佛武侠小说中隐逸的高手:“一老一少正踏上小溪流上低矮的短木桥。老者身量不高,着青布长衫,颔下白髯飘飘,肩上一副担子,一头像是鸟笼,一头像是花卉。少者是位女子,身材瘦挑,着深色裙裳,怀抱圆竹篮,篮内装的物件看不大清,大约是竹器用具之类。”(22)这一老一少,即是元菊生和他的女儿鹤秀。正如白燕飞所感叹的,这是“活生生一对古人嘛”!前文提到的元菊生与楚留声对弈时,穿着也是中式的:“穿着麻布宽衣的步陶师傅,依然似入定的老僧,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23)
就是这样两个穿着截然不同,在茶饮方面也大异其趣的人(皇甫三兴喜欢喝咖啡和红酒,元菊生喜欢喝茶和自己酿的菊花酒),他们在对鸽子的爱上,却高度一致;在对鸽子以及赛鸽的文化理解上,也多有相近、甚至相同。相比自己的祖辈,元菊生在赛鸽的理解上,更为开放和现代,也更能接受皇甫三兴所说的“和平竞争”的理念。某种意义上说,是更为宽松、开放的时代环境,成就了他们在文化、精神上更为融合的可能。
结语
以上,我们从鸽子的象征意味、养鸽人身份的象征意味、医生与病人的象征意味以及中西医交流的象征意味等四个方面讨论了《羽梵》的象征意味。之所以说这些象征意味具有“结构性”,因为我们清晰地看到:一方面它们围绕着鸽与人、人与人的不同形象与事件以具有或并置、或对照、或同一、或悖谬的多重辩证关系展开;另一方面作者在塑造人物、创构故事的时候所采用的或对照、或并列、或呼应、或对称的特性,使得小说给人一种结构稳定、多有纵深的多重建筑感。马玉琛对包括结构在内的小说创作方法多有研究、多有心得,(24)可以确定,小说产生的这些效果都不是偶然。如此,再回过头来看小说的题目:“羽梵”,也就更觉得耐人寻味。
以上所探讨的,只是《羽梵》中很小的一部分。对于这样一部内容丰富、厚重的小说,有待打开的话题还很多。比如它的生态眼光、传奇性质、文化意味等,都值得进一步深研,虽然这已在本文所能探讨的范围之外。
宋宁刚 西安财经大学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马玉琛:《羽梵》,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82-183页、第183页、第417-418页、第260页、第266-267页、第393页、第416页。
⑧马玉琛:《河边的台阶——谁来出任叙述人》,《小说评论》2002年第7期。
⑨⑩(11)(12)马玉琛:《羽梵》,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210页、第211页、第212页、第37页。
(13)沈奇《重构:古典理想的现代叙事——评马玉琛长篇小说<金石记>》,《小说评论》2008年第5期。
(14)(15)(16)(17)(18)(19)(21)(22)(23)马玉琛:《羽梵》,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05页、第136页、第31页、第93页、第223页、第256页、第414页、第36页、第212页。
(20)宋宁刚:《<羽梵>主要人物姓名臆解》,《延河》2022年第12期。
(24)参见马玉琛:《小说创作方法十六讲》,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170-188页。
宋宁刚,南京大学哲学博士,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出版有诗集、诗论集、随笔集、译著等十余部。其中,《长安诗心:新世纪陕西诗歌散论》获第四届陕西青年文学奖(2019),《写给孩子的诗》入围第十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20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