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财,我的小兄弟
文/苏醒
傍晚,从岳阳市城区搭乘市区18路公交车返回郭镇终站,刚挤下车,立足未稳,又随即与逢财撞了满怀。“洪武哥!你是洪武哥不?”一位熟悉的声音让我瞬间眼睛一亮,抬头一看,两眼生光,“逢财!”两双手紧紧地握着,又紧紧地搂着,双方情不自禁地拍打着对方的肩背。
“快上我车,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去我家痛饮三杯”,逢财喜不自禁,一口气轻松地答应了我的邀请。
“岁月不饶人啊,瞬间我们都是奔六的人了,不敢想像,一别就是41年了……”上车的逢财感慨万千。
认识逢财,他才17岁,一个绿皮袋子的邮布袋,塞满了信封、报纸、杂志、汇票、电报邮件等,一辆绿皮凤凰单车,银白色的单车钢圈骨子闪闪放亮,作为年轻人,他那邮政服装及邮件大套装备无不令年轻人羡慕钦佩。
子承父业,子顶父职,他成了麻塘区工所一名邮递员,因他是郭镇乡本土人,又是新手,邮电所给他配了清一色的新装备,服务对象是整个郭镇乡的10个村,南从磨刀村,北至岳阳城区的木鱼村,三十多里山路,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经常看到他骑着邮电单车从屋场前的田墈边路上轻盈上车,遇上田墈流水口又掠过身影下车,时而推行、时而跃上车,轻盈地路过。
我比逢财年长三岁,完全与他近距离接触是一次叁块钱的稿费,他推着单车上门,又拿出一个登记签收件的夹子及汇票递给我签字。
自此,他就成了来我家歇脚的常客。我知道他服务区域片区大,工作强度也大。那时,屋场门前虽有一条黄泥巴公路,坎坎坷坷,但邮件还得抄小路送到各村支部书记家,七弯八拐的,纵横交错,又都是田埂路,其工作强度不言而喻。遇上刮风下雨天,虽穿着帆布雨衣,骑行的单车一上一下,有时一身也是湿漉漉的。时日一长,他到我家歇脚的日子多了起来。年龄的相近,每次送稿费来,办完手续就干脆把单车架在门前,钻进我家茅草房,八成就要玩会儿再走。有时,半上午来了,就坐在我的床沿边上等着蹭饭吃。
每次他坐床沿边,我心里就咚咚直打鼓,吃饭是小事,一家七口人,多吃一碗少吃一碗我省着少吃一两口无所谓,难的是饭桌上没菜,吃肉是天方夜谭,家里年头年尾看不到一个毫子,也谈不上买菜,一碗瓦坛子的酸辣椒萝卜丝,炒萝卜丝,时鲜疏菜,油水少得可怜,吃得也是它,吃不得也是它,总认为他家条件优越,亏欠了他,心里十分惭愧。
接触的时间多了,我知道他每月拿38块钱的工资,我宅在家里没地方下手挣钱,在家做着农活,挣不到一个毫子,他就成了我心中的神,这么小,就拿国家工资了。
时间长了,俩人啥话都说,他送汇票稿费,我签收,俩人走到一起叽叽喳喳,一坐就是个把钟头,一来两往,我俩格外熟络起来了。
他父亲得知我竟有稿费,就反复盘问他,怎么一个年轻伢仔会有稿费呢?你是不是弄错了人?并严肃地叮嘱他一定要让我签收,怕出差错。
一次,他与我说,你们村里是不是与你有同姓名的人。我说,我在村屋场是队长,与我同名的人应该是没有。我们枣树村姓苏的就我一个自然屋场120几号人,老老少少我都认得,至于村里其他屋场也没有姓苏的,怎么的啦?
我爸怕我出差错,说一个十几、二十岁的伢仔怎么可能有稿费,寄进寄出的。我笑着说,是我的,我经常写广播稿,岳阳市广播电台、郊区广播电台,我指着家中那块我自己倒制的水泥台子书桌说,那石桌子上又有我写的稿子等着寄出去呢,他拿在手里看了半天,拆开已经封好的信封说,能不能让我带给我爸爸看一下,我说行啊,你明天记得带过来就行了,我还要贴八分钱的邮票才能寄呢。他小心奕奕地揣在上衣内衣荷包里带走了我准备寄出去的广播稿。
他这一带走,我得干农活,他看不到我,我又看不到他,我心急了,后悔不该给他带走。他送还给我已经是一个多星期了,新闻稿是有时效性的,我为市广播电台叁块钱、区广播电台两块钱的那点微薄报酬干着急,等他带回交给我时,信封、信笺皱巴巴的,我心中十分不快。那时,我年轻性情急燥,见面就劈头盖脑凶巴巴地说,怎么弄成了这样?新闻是有时效性的,拖了几天,邮寄路上又是几天,我不白忙活了?还有屁用?他傻傻地看着我发牢骚,一旁默不作声。
他年少不懂事,看着我叽叽喳喳凶他,站在一旁满脸通红,浑身不自在。算了算了,你爸看了说了什么?他胀着红脸,低头说,你读了多少书?怎么在家里种田呢?我说通讯员就不能种田,他似乎听不懂我说话的意思,又补了一句,我爸说没见过没念什么书的人能写出文章来?我拿出当时湖南日报寄过来发出来的报纸、信封递给他,你带给你爸确认一下,只是记得别把我的东西弄丢了。他怯怯生生地接了牛皮信封插进了邮递袋子说,保证不损坏哥的东西了。
怕啥就来啥,逢财还真的把我的原信封报纸给弄丢了,几天不敢上门,等他硬着头皮来我家时,脸又胀得通红,单车落了架,歪着身子站在我面前默不作声。看那脸色我就明白了几分,又想想他也才十七岁,能不出差错,我就缓了口气,小兄弟,又丢了我东西吧,脸上胀得通红的他差点被我弄哭了……
我说,你知道你之前送报纸的小左妹子不?人家拿了人家的汇款单被判刑了呢?念及你是小兄弟,记得啊,下不为例!又问他,你爸爸看么?看了看了,父亲说在我们麻塘区,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没读什么书,还能写文章,爸爸还告诉我,你下次多去他家玩,帮他把稿子信封带到邮电所去,这伢仔不容易……
如此一听他爸的话,我的态度也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我从枣树村步行去麻塘邮电所放进那门外邮筒,晚上得赶七里路,来回十四里路,他若帮我带,我还生什么气呢!
于是,我拉着他的手说,小兄弟,我们是不打不相识,过去的事儿,哥不再提了,别往心里去,以后也就辛苦你了。我那时,二十岁年轻气盛,写作兴趣浓,一个月写二三十篇小报道是常有的事,一个月下来,一稿多投(市、区)广播电台,听到村前广播播送我的稿子,心里乐滋滋的,编辑改稿了,我就在原毛稿上修正,存下来,一遍又一遍地读,正是这改来改去,我写作兴趣越来越浓,写的稿子也上了水平,十中八九,一个月下来,挣个二三十块钱的稿费显得轻轻松松。
熟了、他帮我带信封稿子、送稿费、送杂志。久了,无话不谈,有时,带出去的稿子寄出去了,不见稿费单子,他就问我,呃,有好几次了,怎么不见稿费汇款单了,我就告诉他,写作石沉大海是常有的事,我又不是专业写家,再说了我就那水平,不可能篇篇投中,我也没听到广播播送我的稿子,那些都是我的事。他开开心心的看着我笑,“哥!我真的帮你带到了所里邮筒里去了呢!生怕我对他工作疏忽起疑心,怕他那个工作环节出误差而怪罪于他。
后来,我的稿费也交给他帮我从区邮电所带回来,报酬就是买一包贰角二分钱的沅水香烟给他,他还会客客气气抽出10根香烟递给我,见我不收又笑咪咪地递给我父亲。有一个月,他帮我带来了伍拾多块钱的稿费,十分羡慕,摸着我那汇款单说,洪武哥我真是羡慕你呢,我一个月下来才三十几块钱,你稿费比我工资还多呢!我立马放下手中活,跑步去邻近的小卖店给他买一包郴州香烟塞给他。他乐滋滋地接着,又抽出一半给我,我说,我不抽烟的,你留着慢慢抽吧!见到相好的领导,你就张支烟吧!他扯着荷包嘴笑咪咪的乐开了花。
之后,时间长了,来来往往,他来我家歇脚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他送报纸,我种田,我也有了那点微薄收入,主动留他吃饭,留他宅在家里玩。闲聊时,但还是时不时不忘提醒他,做人做事得讲原则,就像他的一个大哥一样教他,人家的毫子一个都不能动邪念。当他告诉我所里仍不时有人出差错或动邪念时,我也一次又一次地叮嘱他,人家的就是人家的,千万别打什么歪主意……他总是谦虚地听着,一个劲地点头,说工作来之不易,绝不会乱来神。事实上,他所在的邮电所,从事邮递工作的邮递员无论是他的前任还有后任几乎都犯了同样的错误或被判刑、或被开除。唯独他一生清白,升迁到了县邮政局工作。我的弟弟苏七星,2000年招工进了乡邮政所,从一个农民青年,走上了镇邮电所工作岗位,我给他讲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清白白做人,穷死也不能打公家或私人的歪主意,原因是他的前任也是领了人家汇款被开除公职,有一次,我发现他家摩托车的邮袋子里有多余的报纸,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没及时回答我,我顺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他捂着脸才说是村干部在陈旧的报纸里抽了一叠,托他带给人家包东西用的,人家还没来得及拿回去。我生硬地说,那也不行,人家要可以自己去村部拿,不是你的事,你是送报纸的人,一天一了结,报袋不能余报纸,做事忘乎所以,结局就是一地鸡毛,下次绝不能让我撞见,我又电话村干部核实情况,深究且滴水不漏。
逢财在麻塘邮电所送了三年邮递工作,由于工作出色,他升迁去了岳阳县邮政局工作,加之那时候通联也不方便,自此,我俩几乎就没有什么来往了。只是时不时心里总有个念想,想他为我送信、送杂志、送包裹等,有时看不到人,心里空落落的。
2002年,我驻岳阳县记者站工作,找过他两次,一次是扑了空,还有一次是站在他身后咫尺之距,他正躬着身子,一个劲地忙着清理包裹、杂志,我站在他身后足有半个小时,看着他单瘦的背影,不忍去打扰他繁忙的公事,悄然离开。
41年,星移斗转,岁月沧桑,但那些记忆依然历久弥新,当我俩时隔41年,面对面坐到我家餐桌上那一刻,逢财感慨,洪武哥,你的人格影响了我一辈子,41年工作,在我工作的属地岗位上,前后多人出问题或被判刑、或被开除,我是受你影响,丁点都没有出现过差错。我兴致勃勃地说,来!咱俩兄弟能再坐到一起是上帝的恩赐,那些陈年往事随他去吧……”
餐桌上,俩人互碰的酒杯就是那银白色闪亮的单车钢圈骨子,眼前,那草绿色的凤凰单车,那草绿色的邮袋,那草绿色的邮装,仿佛就是昨天……
逢财,我的小兄弟。
“逢财”名叫冯才,郭镇乡马安村人,逢财是我给他取的调侃名,因为,那时候,他来我家就是送真金白银的……
2024年12月6日于老宅午夜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