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夕阳浅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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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是梅山巫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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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梅山小叟肖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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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依故乡方言被称为“满崽”。其实在我出生之前外公早已不在世了,我并未见过外公。关于外公的故事,都是从母亲周来娣、胞兄肖殿德(我二哥)、表弟陈才洪嘴里听来的。串在一起,便成了一个古铜色的外公故事。
民国时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湘西南古梅山被改名为“雪峰山”。《宋史》有记,古代大梅山东起长沙、南至邵阳、西至沅陵、北至常德,泛称“千里大梅山”;而当代人所说的“梅山”,一般是指今湖南省新化县、安化县一带,新化为“上梅山”,安化为“下梅山”。千里大梅山古来留下一个神秘的武术派别叫“梅山教”,据说是上古战神与兵主蚩尤留传下来的。梅山教的武师叫“把师”、医药师叫“水师”,而会念咒语、会施巫术、会使魔法的人叫“巫师”。
在古梅山,常常是一个人兼有把师、水师、巫师三重身份。事实上,梅山把师、水师和巫师,古来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界定。我外公就属于“三师一身”也就是融把师巫师和水师为一身的人。只是年代久远,同时我母亲生前也较少向年幼的我讲述“把师外公”的故事,而我从少年时期开始,便离开村寨去山外求学、求仕、谋生去了。
关于我外公的“把师事迹”,我倒是从外公乡友后代的口里,从小时候月下讲古的葡萄架下,听得不少诸如外公曾在梅山南段“界背底”周家山勇斗“梁子”(强人)、智擒山贼的传说。但如果这个话匣子一旦打开,那故事可就长了。因此,关于外公“梅山把师”这个话题,还是留至另文再讲,这里暂且省略不提。
我外公周光汉出身于古梅山南段、今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西岩镇周家(我如今离开故乡已40多年,不知道母亲娘家周家如今叫什么新名了)。外公生于清朝末年,本来是没有正式名字的,是根据族谱的需要取名“周光汉”的。外公一生经过了袁世凯复辟、辛亥革命、戊戌变法、“走日本”(当地土语。指1945年日军打到梅山,企图占领芷江机场)。日本投降不久,外公离世。
外公从小父母双亡,投靠堂兄周子求,在他家放牛打杂,聊以求生。周子求念亲情、有慈心,照料和帮衬我外公长大,而土改时周子求被划为“地主”,受尽磨难。
我外公从小聪慧,天资过人。他堂兄周子求家庭宽裕,还办了一个私塾。外公小时候每次放牛或砍柴回来,总是爱去私塾门外候讲、窗边旁听。不料“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外公不但听了个满腹诗书,而且还练就了一手好毛笔字。
在那个落后的年代,在那个偏远的苗乡,像外公这样吃过苦、受过难而又有文化、有悟性的“伢子”,是应该“有点出息”的。但千不该万不该,外公不该遇到梅山巫师何玉堂。何玉堂的“梅山法术”在当地当时很有名。外公对何玉堂那些不劳而获的“法术”,一时崇拜得五体投地……
事情是这样的。我外公成年时,正是清末民初兵荒马乱的年代。他堂兄周子求钻天打洞,终于为我外公娶得一门亲:我外婆名叫段老卯,今城步金紫水口山人,可惜患点痴呆症!
既然已经拜堂成家,我外公就不能再寄住在堂兄周子求家了。可是,那时真的是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外公只好带着外婆住进一座破庙里。
秀峰庙坐落在周家去伍家坊的山坳上,是周家的“祖庙”,周家“过了”老人,都会在这里“开庙门”。秀峰庙前不靠村后不着店,旧时是个“鬼打死贼”的地方。庙前有一条乡间土道,夜晚过路行人全靠我外公给出的行路灯光和朗读声壮胆。
当年,我外公外婆住进秀峰庙的时候,此庙已无香火,且年久失修,破烂不堪。庙里“大落大漏、小落小漏”(注:当地方言,“下雨”叫“落雨”),根本无法遮风挡雨,只好用茅草当瓦、用蒿草当被。没有吃饭的碗,就借用神砻上的香炉;没有喝水的杯子,就借用敬菩萨用的酒杯……
就在住进秀峰庙、人生走投无路时,我外公遇到了会使“梅山法术”的何玉堂。于是外公心里痒痒起来:自己孤苦伶仃,前程渺茫,没人赏识没人提携,肚子里这两滴墨水又有何用?如果将何师傅的法术学到手,岂不是走上了人生之捷径?
梅山巫师何玉堂自己没有“后人”(指无子嗣),但也并不将自己的“法术”轻易传人。见我外公天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转,诚意可信,还识得汉字、读过诗书,何玉堂心里渐渐动了“收徒传技”的心思。
有一天,我外公又在牛栏边缠着何玉堂学“法术”。何玉堂问:“你得先确定自己后面没有人,我才能教你。”我外公回头一看,后面没有人,觉得何玉堂是担心身后有人偷学了他的“法术”去,便急切地说:“我后面没人,没人,您教我吧!”于是,何玉堂便开始教我外公“梅山法术”……
那时我外公只想学“梅山法术”,哪里料到当时何师傅的意思却是:你如果学去了我的法术,那你这辈子就没有“后人”继承香火了(此处的“后人”,专指男孩)!当时见何师傅已经答应,我外公便美滋滋地只管行了拜师礼,哪里还去想其他?
此后,我外公如何将乡间“文曲星”和“梅山巫师”的身份结合起来凄风苦雨过一生,我不得而知。只是听来他件件桩桩的故事,至今仍觉不可思议。
(一)上梅山,我抱得一只活麂归
前文所述的“新化是上梅山”,安化是下梅山”,其上下二字均为表示地域与方位的副词;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但我故乡所在的梅山南段,却将上梅山、下梅山的上下二字用作动词,有“上梅山猎山货,下梅山摸鱼虾”的意思,还包含着数法术、敬奉梅山神(蚩尤)的含义。
举个例子更明白。比如,每当逢年过节或已故长辈的生辰忌日,梅山人家都要“下饭”。即将新做饭菜置于桌上,倒上米酒、盛上米饭,子孙作揖,恭请已故长辈先来“受用”。几分钟后,口念“阴退阳收”,收起供具,“凡人”才能起筷。这里,“下饭”的下字便是动词,指摆设供品、简行祭祀之礼。
我大哥肖殿钰、大姐肖生姣出生后,我外公还在世,教他们读过书识过字。到我成年时,外公本身的狩猎事迹已随风飘去;而梅山狩猎法术传男不传女的祖训则留传至今。但是,我父亲和大哥生来瘦小体弱,不具备打猎的身体条件;倒是我家族中有个排行第二的堂兄肖殿友(我称他“大二哥”),颇具猎人资质。不知怎么,他竟然学到了我外公“上梅山”的狩猎法术。
我的胞衣地“茅坪头”位于竹山背和大团里两个村寨之间,这里外称(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西岩镇)“西冲肖家”,地处梅山山脉南段的“官籍山”东麓。那座被世代土民误称为“关鸡山”的连绵大山,是个狩猎的好去处。从很小的时候起,我经常看见大二哥在自家的“家先牌”前点香烛烧纸钱、杀鸡洒血敬米酒,摆上供果和“生辰”,祷告祈请梅山神,然后才拿着兽夹、鸟套、火铳等狩猎工具上山去。大二哥家的“家先”台上用红布罩着一个木雕的小型“梅山菩萨”(见文后图片),只要看见这尊菩萨雕像由倒置变成了顺立,那就预示山上的狩猎机关“有货”了。于是大二哥时不时从山上背回山羊野兔、斑鸠野鸡什么的,一次又一次地馋得我口水长流。(注:①梅山人家在“堂屋”中心墙面设立的神龛,是安放和祭祀先祖的神位,称为“家先”;上有“天地国亲师位”等文字的木牌,称为“家先牌”。②我家用来祭祀的“生辰”,一般是一大块方形的燎熟猪肉。)
记得我14岁那年冬天(1975),冰雪封山,山上野兽都下到山脚来觅食了。大二哥带着我胞兄肖殿德(我叫他二哥)、堂兄肖殿忠去赶山,我也跟了上去。又见大二哥独自跑到一个偏僻处,神秘兮兮地烧纸钱“数法”(念咒语)。我很好奇,想凑上去看个究竟,却被二哥喊了回来。后来,大二哥的猎狗真的从树丛深处汪汪地赶出了一只大黄麂!
一顿狂追,他们和黄麂都跑得不见了踪影。而我实在跑不动了,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羽翅气喘吁吁。谁知这时那只黄麂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与它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住了!于是我一扑而上,赤手空拳与黄麂撕打在一起,滚过了一根又一根田基……
(关于这次徒手搏野麂的“上梅山”体验,参阅拙作《关鸡山,我与野麂滚成一团》。打开链接-点击此处)
直到笔者写作本文时(2024),老家仍然有人使用梅山巫术打猎。前不久还有一位村叔将他“上梅山”猎得的一腿山羊肉提到邵阳来看孙子了,逗得他小孙子咧开没牙的小红嘴嗞嗞地笑。
(二)下梅山,泥鳅常常拱我外公的脚板心
梅山地区有溪河也有水田,为“下梅山、摸鱼虾”创造了条件。而梅山巫师有一种法术叫做“盘泥鳅”,虽属“邪门歪道”,却可事半功倍。这里的“盘”,也是动词,双手配合在泥水里翻检、查找、捕捉的意思。
我外公家贫,吃糠咽菜的。但自从他向梅山巫师何玉堂学来了“盘泥鳅”的本事以后,捉泥鳅轻而易举,手到擒来,一炷香时间就能捉到两三斤泥鳅。他总是留一点泥鳅给家人吃,大部分卖给人家兑酒喝了。
外公下田“盘泥鳅”之前,总要先在田基上烧一把纸钱,口里念念有词,然后洗手打卦。如果打的是“阴卦”,他立即换地方;如果打的是“阳卦”,那就再打一次;如果打的是“胜卦”,他就立即下田“盘泥鳅”。
外公在同一块水田里“盘”到第一条泥鳅时,要轻轻掐掉尾巴一角,做好记号,然后将这条泥鳅放走。这时田里的泥鳅一定很多,盘也盘不完,按外公的说法是“泥鳅拱我脚板心”。当外公“盘”到最初被掐尾放走的那条泥鳅时,他立即“转移阵地”,不再对这块水田里的泥鳅“赶尽杀绝”……
就这样,我母亲在娘家“做女”时(当闺女时),平时餐餐吃泥鳅,逢年过节吃泥鳅;后来嫁了人,生病探望是泥鳅,坐月子也是娘家送来的泥鳅……我出生时母亲已经45岁了。我却从来没见她吃过泥鳅。她说“我一想起吃泥鳅就作呕”!
(三)梅山水师:吹一口仙气上九霄
我外公小时候在他堂兄周子求开的私塾里旁听到“蛮多文化”(我母亲语),长大后又跟何玉堂学到不少梅山巫术,加上他触类旁通、无师自通,竟然略通天文地理甚至佛道两教,偶尔也为人送医避邪,行香火送瘟神,得些酬劳与赞誉。
但是,那些梅山巫术大多传男不传女。早先,我外公向何玉堂求学巫术时,曾在牛栏边随口应答他“后面无人”,我外公外婆果然一辈子没生儿子,却一连生下三个女儿,取名来弟(我母亲周来娣)、旺弟、求弟,其心至诚,其意甚笃,但最后还是没有盼来她们的弟弟,我小姨求弟还半途夭折。
在梅山地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尤为盛行。我外公即使“法术”再强,但因没有儿子继承香火、传宗接代,心中也是凄凉的。也许因为苦于一生没有传人,外公偶尔也“破戒”向他女儿传授一点借以糊口的“法术”。
有一次,外公来到西冲肖家探望我娘,恰有一个双眼流泪的眼疾患者捧着两升大米和几个鸡蛋来求我外公这个小有名气的“梅山水师”。外公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大女儿(我娘),长叹一声,对患者说:“明天,你再到这里来吧。来弟会给你治好眼睛的。”
外公临走时,我娘疑惑地送他到家门前“过路塘”的路基上。外公说:“来弟,我的女儿!我今天教给你一个治好眼病的法子,你要牢牢记住……”然后就叽哩咕噜地教了一通咒语和一套做法。末了外公说,你记住,今后你每次给病人“退犯”时,一定要同时回想起我今天的三声“叩门仙响”。说着,外公就扬起手上的“烟锅脑壳”(他抽旱烟),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噌、噌、噌地敲了三下……
梅山水师认为,得了眼病是因为冲撞梅神犯了“煞”,要使法术“退犯”才能痊愈。因此,外公教给我娘治疗眼疾的法术就叫“退犯”。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前,大梅山是个经济文化落后、缺医少药的地区。我不知道外公的“退犯”法术,治疗的是如今的角膜白斑、眼内炎症、白内障,还是其他什么眼疾?我只是常听娘说,患者眼珠上有一粒白色“米饭”一样的东西。那时正是个“政治挂帅”的年代,这些梅山法术都属于“封建迷信”、“四旧”残渣。但是十里八乡还是不时有人偷偷地拿着礼物来求我娘。见我对着那些别人送来的大米鸡蛋、红薯芋头之类的食物流口水,我娘也偶尔偷偷地去别人家“退犯”--
“一报龙头,二报蛇尾。报天天应,报地地灵……”香烛纸火之后,我娘总是这样起咒的。然后端一碗清水,浸几粒白米,嘴里念念有词,向空中一抓,“丢”入碗内,吹一口气,然后端着水碗沿病人的住屋转三圈,途中不时用手指沾水弹向空中,口念“吹一口仙气上九霄,魑魅魍魉……”最后嘱咐病人喝下三口“仙水”、再用“仙水”洗三次眼睛。如此这般“退犯”三天,病人的眼疾果然就痊愈了。很灵验,很神奇。
事后,我娘总是嘱咐我:娘帮人“退犯”的事,千万不要跟别人讲;如果被大队部知道了,就会开“斗争大会”批斗我……我深知开“斗争大会”是怎么回事,当然守口如瓶,但我娘那些梅山“法术”让我疑惑至今。比如,小儿发烧、半夜啼哭、肚痛腹泻、骨头鱼刺卡喉、童命需要“弓开弦断箭来碑挡”等等,似乎我娘都有办法。
二哥与我年龄近一些,他常常笑着唬我:一定要注意不要被骨头鱼刺卡了喉咙。一旦被卡,那就只能将家里的黄狗倒吊在柱子上,向下流口水,而你在下面张大嘴巴,让黄狗的口水滴进你喉咙,再请娘数“梅山法术”,帮你化去喉咙里的鱼刺骨头……吓得我两眼翻出鱼肚白。
我娘老了以后,跟二哥二嫂住在乡下老家,娘将“退犯”法术传给了我二哥肖殿德和二嫂周冬云。听说至今还是经常有患者来找二哥二嫂,说是吃药、用眼药水都没用,还是“退犯”好滴!我想,毕竟是梅山偏远,而习俗长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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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和娘的故事还有很多;神奇“梅山教”的星星点点和是是非非,更是数不清讲不完。如今,这些都成了难追之史和如水过往,已经不可能也没必要让后代再去继承和发展。在伟大祖国的辽阔疆域内,各地的风俗习惯和传统文化,至今仍然自呈灿烂各放异彩。各民族各地区共同繁荣共同进步已成大势。科技向前,社会进化,祖国已不再存在古代梅山这样文化落后的地方了。
如斯,吾侪幸甚。(2024.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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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肖殿群,男,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苗族。曾两度从教,两次入伍,两番从政,两回试商;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第二任社长,第三任主编;著有长篇历史小说《先河》、《搏命梅山女》;编有《山径诗文选》、《邵阳学院早期中文四教授诗文选》等多部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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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