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人生
王巍立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他乡的游子而写的,细雨下的小南湖,池中大片大片的荷花吮吸着雨汁,愈发润泽而饱满。密匝匝的水葫芦,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胀的花骨朵,散落在湖面上。

后勤院校的双休日,不比济南腊山陆军学院,这儿的学员是相对自由的。规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游览重庆的人文自然,领略红色文化,也是一件趣事。晓晨几乎每个周末都来找我,三军大和后工相隔还是比较远的,这丫头却不嫌麻烦,转乘两次公交,也得来找我蹭饭。除了当她的无偿饭票,还得兼做红色导游。
重庆是国共谈判的旧址,红色文旅是山城的特色优势,晓晨仿佛早已提前做好了攻略,这个周末一定要去看看著名的红岩村13号——中共南方局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简称:八办。
八办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在国统区的指挥中心,周恩来、叶剑英、吴玉章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曾在此常驻,领导国统区党的建设和统一战线工作,为巩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作出了重大历史贡献,建国后,延安五老之一的吴玉章,还担任了中国人民大学的第一任校长,这座大学前身就是我党创办的第一所新型正规化大学,陕北公学。
八办旧址不仅见证了抗日战争时期的重要历史事件,还成为了研究民国时期重庆建筑形制、布局和风格的重要实物。进入八办必须得先经过国民党宪兵楼,国民党名为保护办事处的安全,实则对进出办事处的人员进行暗中监视和跟踪。走过大有农场的门坊,迎面一棵高大的黄葛树立在岔路口上,右边的一条向上通往八路军办事处大楼,左边的一条向下通往抗战时期由国民党创办的国民参政会大楼。“走红岩,投八路,抬头先看黄葛树”,这株黄葛树在当时,成为进步青年寻访真理的重要路标。
黄葛树前,晓晨静静的打量着这棵见证历史的老树,自言自语道:“是奔向光明,还是走向黑暗,全部都取决于当下的方向了,黄葛树啊黄葛树,今天我和贤蛟就是来投奔光明的,在此请树仙给我俩做个见证!”。听晓晨一顿喃喃自语,我差点笑出声来,脑海中仿佛浮现出另一个版本:黄葛树啊黄葛树,今天我和贤蛟就是来情定终身的,在此请树仙给我俩做个见证!看着我傻笑,晓晨仿佛明白了什么,忽然羞羞的说道:你很坏!
继续沿着黄葛树向右往上走约二百米,就是八路军重庆办事处了,一踏入这片充满历史气息的土地,我仿佛能听见那段峥嵘岁月的回响,深灰色的土木穿斗式楼房,从外看是二层、实则为三层,楼内的传达室,为避开特务监视,特别设有暗门,来访的地下党可以快速进入楼内而不被敌人察觉。一楼的小型会议室仍然是实物展示,身临其境能立刻感受到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想象着当年周恩来、吴玉章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在这里工作生活的场景,瞬间觉得心潮澎湃,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似乎隐藏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等待着去发现。
那些陈旧的办公桌椅,泛黄的文件照片都是有生命力的,见证铭记了一个追求真理的峥嵘岁月。“看过再多的励志书籍,也不如亲自用双脚丈量这片红色土地,这里的先辈们每天看似宁静的工作中,实际上却蕴含了多少危机四伏,这种伟大是一种骨子里的信仰!”。
走出红岩村,晓晨的思想境界似乎提升了不止一个维度,她认真说话的样子,让我感到她的确是认真的,今天的人们,物质世界丰富多彩,却唯独缺失精神,而红岩精神在当下更显的弥足珍贵。“饭票先生,今天中午请我吃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晓晨给我起了这么一个响亮的雅号,当然,我也十分受用这份封赏。“吃豆花素饭!”。
下山的小路上郁郁葱葱,隐蔽在竹林之中,有几家小馆儿依旧挂着招客牌,吸引着食客,龙抄手、豆花素饭、红油水饺,担担面,几乎老山城人爱吃的这几口,这儿全都有。一家建在坡道上的小馆专卖豆花素饭,招牌也取的有趣,叫作“上坡豆花李”,大概是馆子建在坡道上,取上坡抬头见豆花,心中生喜乐开花之意,而老板一定是尊名姓李吧。
见有客人来,伙计热情的招呼着,而我和晓晨却不着急一饱口福,第一次品尝,总想看看豆花饭的秘密。豆花素饭,取素意便知绝对是一顿纯纯的素食,豆花鲜嫩,蘸水香辣,清爽可口,开胃下饭。用豆花当作下饭的菜,是早年间山城百姓扛生活时的快餐吃食,在过去食物匮乏的年代,一大碗豆花儿,一碗蘸水,就能干掉几大碗米饭,绝对扛饱。豆花儿比豆腐脑要硬一些,比豆腐要软一些,米饭里还要配上红薯一起蒸,香软甜糯,以前只是听说过这种做法,还从来没有吃过红薯饭。一口装满豆花的大锅支在土灶上,被微火轻轻地包裹着,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碟灵魂蘸水,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薯米饭,窗外竹林,对面佳人,无需美景,我愿意在这里做一辈子干饭人。

山城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吃豆花素饭,还要配上一壶烧白,就是一壶老酒,闷一口老酒入肚,吧嗒吧嗒滋味,激起多少往事辛酸,就着豆花红薯饭,把五味杂陈统统咽下肚中。这里的小馆,每家每户看似简单,其实都有其独家秘制的绝活,蘸料和泡菜的配方是绝对保密的,看似很简单,其实就是大道至简,但若想做的出色,却极不简单。晓晨看着我出神的样子,不经意的说到:“吃回豆花饭,生出八百个心眼子,盯着一碗饭,思想遨游十万八千里啦”,说的连一旁的小伙计和食客们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的确是,如此美食无法不让思想遨游一番,泡菜入川必须是要加辣辣的红油的,还必须配上彰显灵魂的青椒,才能把味觉真正的勾出来。听小伙计说,他们这有一种说法:“豆花饭必须要吃烫的,娶婆娘必须要娶胖的!”。我看了看对面清清爽爽的晓晨姑娘,忍不住笑到:“你今天必须多吃几碗!不然将来嫁不出去哦!”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尽倾江海里,赠饮天下人!人生不过二两酒,一两无奈一两愁!“掌柜的,如您不嫌弃,我每回来打二两酒,占您一块儿小地方,小菜我自备,客人多了,我就站着,人少了我就坐下,不耽误您做生意,你看行不?”。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山城老棒棒,拖着一身的疲惫走进了小馆。棒棒,这种杠活的营生,好像只有在山城才有,一副身子骨,一副棒棒,凭的是良心,卖的是力气,一头挑起生活,一头扛起责任,码头,山道,集市,乡村,哪里有活哪里就有棒棒的身影,棒棒现象的文化起源,或是与山城多山而分不开吧。
“什么叫行吗?简直太行了!”伙计急忙招呼着,把老棒棒让进了屋里。看样子,老头儿是这家小馆儿里的老客,可能是精神不太好,每次来都絮絮叨叨诉说着同样的理由,时间久了,伙计也随机应酬着,只是从来没有怠慢过老棒棒。老棒棒却也极守规钜,总是独自一个人站在窗户底下,看着窗外的竹子,咀嚼着杯中的半斤白酒,时不时的还从袖筒里,掏出一块儿老咸菜疙瘩,咬上一口又放回去,任凭小馆里喧嚣,老棒棒就是不为所动,似乎早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只是他每次来都是拖着一条扛活的棒棒,重复着客套,然后打半斤烧白,放下几张皱皱巴巴的零钱,也不占座,总喜欢一个人靠着窗户慢慢的喝,所以俺们这里的老客都叫他老棒棒。有时俺们掌柜的见他可怜,便盛上一碗热豆花给他下酒,却总被他拒绝”,伙计的话,透着几分悲凉。
老棒棒的形象在别人眼里或许有些奇怪,在我看来,却是更多的辛酸与无奈。“掌柜的,今这酒有嚼头,怕是给我多打了吧?”,“嗨!不小心打多了,你老就趁热喝了吧!”“您的手是啥子手?那是一杆秤啊!”。老棒棒和掌柜的相互谦让着,只是他的眼神里有些空洞,又默默的站到窗下,望着窗外大片大片的竹林,嘴里仍然不停的絮絮叨叨在念叨着什么。
我突然对眼前的老棒棒有了一种情愫,说不上是好奇还是同情,“老人家,您家在哪儿啊?”。老棒棒回头看了看我和晓晨,淡淡回了一句:“在天边!”,“你逗我俩玩呢”,“我说了你们也找不着,不就是在天边吗?”。突然觉得老棒棒的话没错,无家可归的人,不就是相当于住在天边吗?。
“两点了,我该走了,到了点儿就得走,要不招人烦”。无论小馆儿里有没有客人,老棒棒都准时在两点就离开,似乎也成了规矩。还了酒盅,他渐渐挪动身子,伙计见状急忙上前搀扶他,他却借着一股酒劲向掌柜和伙计深深地鞠了一躬。“老人家,腿脚不好使了,往后我让伙计隔三差五给你送过来,您就不要来回跑了”,“谢谢了!可那样还有酒味儿吗?我就是迎着你这小馆里的这股热乎气儿来的,好了,我走了!我走了!不耽误你们生意,我走了!”。
望着老棒棒渐行渐远的背影,所有人都已经明白,这一别或许就是一辈子。伙计转身拿起柜台上的酒杯,赫然发现在杯子下面压着一张最小的面额,老棒棒以扛棒棒儿为生,却不差一分酒钱,这是德行,更是做人的境界。我似乎听懂了老棒棒嘴里念叨着什么了,“醉了酒是豹子胆,醒了酒是兔子胆,借酒说事儿小心点儿,白吃白喝招白眼儿,喝酒说事儿悠着点儿,喝酒遇事儿躲着点儿!”。
老棒棒喝的哪里是酒,分明一半儿是血,一半儿是泪,都在这半斤老酒里啊,腾着云,驾着雾,晚上回到窝棚,老泪打湿了半个枕头,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听见,更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事。
走出“豆花李”小馆,一阵莫名的心酸湧上心头,我们没有能力改变世界,却看见了世界上所有的苦。夜幕渐渐降临,渝中大地一片灯火辉煌,南北两条大江更是被霓虹灯映照的五彩缤纷,似两条巨大的彩带贯穿山城,这繁华锦绣不属于老棒棒,他或许已经不再经受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