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阱(短篇小说)
萧宸
稍早前,大片大片的云还假模假式对着天空指手画脚。没想到一会的工夫儿,几颗星星便慵懒地倒在了破旧的木质玻璃窗前,时而又调皮地窜到烟囱顶做起了一个个鬼脸,自不量力地以为会遮住月亮的大半张脸。
微风吹过,俯视偌大城市的一角,一处低矮房屋里的一个人影随灯下的光辉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姿态。长期置于阳光下暴晒,肤色稍黑,那个相貌平平与赏心悦目丝毫不沾边的秦辉,每每下班时,总要迅速扒下那身从脚底武装到脖子印有工地字样的雪茄色制服。后续操作,有如流水线一气呵成——换上酒红色带着花纹的紧身衬衫,从长裤兜里掏出一款被时光磨得锃亮的翻盖镜子,捋捋自己并不听话的二八分油头,慎之又慎打上黑领结后,对着镜子呲牙咧嘴细致检查着牙缝处可能存在的食物残渣。尔后,冲着镜子略带迟疑地点点头,脚踩着那双平生最得意的黑色尖头系带牛津鞋,借着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一路竭诚免费的引导,迈着轻快的步子,在城中村蜿蜒曲折的街巷游刃有余地穿行,一步一步紧逼着目的地——蓝玫瑰歌舞厅。
哪怕一张少女的脸,也终究抵不过时光的蚕食。而舞厅正门之上的蓝玫瑰歌舞厅字样的牌匾视乎于时光下有些特意卖惨的味道,有几个字辨识度不高,不是熟客根本无法感悟到其中的奥义,文艺气息并不浓郁的咖啡色门脸与其眺望远方直入云霄的商业大楼格格不入。舞厅周边,黑压压挤满了拿票入场的人群,有如菜市场一般,人声喧哗,热闹非凡。排队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至白发苍苍拄着拐棍颤颤巍巍的老人,下至垂髫孩童。但凡你能想到的形形色色的人,没有缺席,毕竟男女平等5元票价的亲民价格摆在那了。不过,那满脸稚嫩的小孩子站队,纯粹为了满足父或母于霓虹灯下的风花雪月而作出的任劳任怨的有偿付出或一身正气的公益行为。
秦辉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右手叉腰,嘴里叼着半截烟卷,一缕缕带着自然弧度的白烟缓缓腾空掠过自己的二八分油头,在夜色映衬下难掩一副光芒万丈的样子,与其他安分守己、不骄不躁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望着排得像一条网纹蟒的长队,秦辉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紧随“咳噗”的一声,一口白里透黄的粘痰便呼之欲出不见了踪影。他把排长队等候入场一事儿,并将罪魁祸首归结为工头事儿太多。
“明明可以明天来做的事,非得一口气干完!”秦辉嘴里吐出的一个个文字经过简单加工工序后,排列整齐,不住地与空气进行一场开放级别的缠斗。
“嘛呢嘿,我说这位大哥呀!您到是看看呐!您那一大口锅的浓痰安详地躺在我的鞋子上了。”一个又高又瘦又白还戴着一副眼镜的小伙子掐着腰细声细语地说到。
“去你妈的!你说人话!”秦辉不经考证那口浓痰到底身在他处,还是何处,便目露凶光盯着他,率先怒斥。
明明还是盛夏的夜,戴着眼镜的小伙子竟然有如寒冬腊月里冻得缩成一团剃了毛的刺猬,几秒前还高大的形象一去不复返,眼神中居然多了几分怯懦:“你的痰,吐在我的鞋子上了。”
“去你妈的!别说人话,老子烦着呢!”秦辉一副执意将恶人做到底的模样。
小伙子矗立原地,有如舞厅周边那唯一的一盏街灯,绝非孤独又尴尬那么简单。尔后,他仓皇地骑着一辆不符合自身身材尺寸的自行车,极力弯着腰与水平面持平,一溜烟儿地消失在了月色中。
秦辉一时的火冒三丈,霸气外漏,并非毫无依据头脑发热的一时兴起。毕竟,他也是常常出入于全城范围内的各个大小舞厅的主儿,察言观色,谁是善茬,谁是孬种,大抵忖度个八九不离十不成问题。譬如,他从来不去招惹那些眉毛长过眼角、佩戴大金链小手表的人;也从不去正眼瞧那些耳厚垂大、方向朝向嘴既纹身光头又身披貂皮大衣的人。以他多年捏与被捏软柿子的经验来讲,以貌取人是最为直接又准确的识别一个人层次高低贵贱的土办法,并为此大胆臆想着:这是从古至今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贵财富。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过后,秦辉如愿以偿来到歌舞厅,满目还是那种熟悉的场景:一进门的两侧位置各有一排长椅,坐得满满当当。空气中,混杂着浓厚烟酒的味道,一盏西瓜大的旋转球形霓虹灯在舞厅天花板上卖力地晃来晃去,无私奉献着它引以为傲的几丝昏暗光线。舞池中,与年龄、相貌、素质无关的一个个廉价身体随节奏感超强的鼓点不知疲倦地相互依偎、挤压在一起。
为不至于在细枝末节上花力气,秦辉不急不忙来到进门位置的“要道”。此处位置极佳,好似坐拥山顶,只要集中眼力、注意力和想象力,便可窥视到舞厅每个角落里特有着的风貌及不同的风土人情。他一屁股坐在木凳长椅上,像往常一样的路数,翘着二郎腿,佯装着在等人,而眼神却不诚实地咪成一根细线,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一位紧身裤穿搭也遮不住肥臀的女人显得极为耀眼。毋庸置疑,秦辉即使昏暗灯光下,不用手去捏那肥臀,从若隐若现的背影便能了知那是附近经营一家男士内衣店生意的老相好马莉。
“暂时当做她一个可以行走的衣架”,秦辉先是叹口气,有如一名具备着成功商人的思维,精心打着自己的小盘算,“等实在遇不到心仪的人,再另做打算”。
有如雷达的目光,片刻又精准锁定了穿着一件白花花短裙下露出一双洁白如玉大长腿的女子。那纤细如柳的腰肢,一头与黑夜相接的长发披在肩膀上,细碎的舞步,仿若每一步都踩在了有心人的心尖上。
常识告诉我们,一个人的眼睛若是长时间盯在一个地方,会导致视功能的障碍或异常。而秦辉一直盯了她好久,仿若过了一整个世纪,但他从未感到身体的任何不适。
“即使那个人化成灰,都能认出来。”他对她太了解不过了,那是号称舞厅交际花的秋玲,可遇不可求,哪怕多看一眼、多想一念都是愚蠢的。但不论怎样,也要力所能及地将世间美好的事物回馈给自己的一双明亮的眼睛。
舞池内,一对对交际舞者,眉来眼去的悄悄话,悠扬舞步随好感度而进进退退;一对对老相好,心知肚明的寒暄,暧昧舞步在花岗石地面上蹭来蹭去。秦辉正感叹着没有新目标,而只能转头找他的老相好马莉时,局势出现了转机,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
要起身的工夫,秦辉锐利的目光里出现了扎一根马尾辫到腰的女子。他急切地从捂热乎的长椅上站起,踮起脚尖,看到那个扎马尾到腰的女子,还穿着一件黑色一字肩连衣裙,展现了一股清瘦感的后背。秦辉来不及犹豫,屁颠地快速摆动着双臂,好像脚底生风似的闪现在女子面前。
女子一张瓜子脸,长长的睫毛好像弯弯的月牙,肩颈线条展露无遗,在视觉上无不展现出一种有别于往日来此歌舞厅其他女子的高级感。
秦辉站得笔直,伸出右手,身体微微鞠一躬,示意着发出跳舞的邀请。女子并未抵触这突如其来的邀约,眨眨眼,冲着轻轻一笑,一只修长的手和纤细的腰,便顺势被秦辉当场双双俘虏。
单论两人的舞姿来说,不论彼此的相貌是否和谐,两人舞步轻快飞扬,女人体轻如风,男人机敏灵活,令全场瞩目。随着一首慢四舞曲《多情人都把灵魂给了谁》,旋律优美柔情间,很适宜进一步升华情感,秦辉更是把准了时机。
“其实,我早前就认得你。”
“嗯?”
“你的名字,不是叫天使吗?”别看秦辉书本没读几本,但与生俱来在搭讪语言学方面的研究,技术水平堪称专家,一句话便能直奔主题,瞬间俘获女人的芳心。
“吕芝,叫我芝芝就好。”女人被逗得咯咯笑,“你呢?”
“秦……辉!”一边踏着轻盈的舞步,一边嘴唇凑到吕芝的耳边轻声细语。
“秦,什么?”
“辉!”
“秦……,是曾经家住南京的那个吗?”
秦辉并不知道的是,吕芝是一名历史教师。当她听到他的名字时,自然笑点视乎很低,又一次被逗得咯咯笑,这回直接乱了舞步,高跟鞋鞋尖一头扎在了秦辉的脚面。而秦辉上下牙齿拼了命地咬合,故作冷静又坚强,其实内心早已痛得油煎火燎。
“呀,您没事吧?”吕芝难掩羞愧地说。
“没事,没事。”秦辉还很绅士地咧嘴一笑。
午夜的舞池,一个个寂寞的灵魂还在随着音乐节奏而魅惑地摇晃。秦辉有意要把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的声音,进一步讲给吕芝去听。事与愿违的是,吕芝借故离开了。
“今晚很开心,下次见!”
“好的呐,再见。”
“再见”一词往往在电影文学剧本里出现的时候,表达的深意几乎为那句潜台词,“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就像《海上钢琴师》中那段经典的独白,“我们笑着说再见,却深知再见遥遥无期”。
一个人最怕的就是心存幻想,一旦有了幻想,就会丧失判断能力。此后,在近乎一个月的时间里。秦辉每至下班后的晚夜降临,像往常一样,换上那件酒红色带着花纹的紧身衬衫……对着镜子龇牙咧嘴一番自觉满意后,兴冲冲地直奔蓝玫瑰歌舞厅。每次到舞厅后,面对那一片熟悉的昏暗光线,他的每一个舞步依旧那么耀眼夺目,有如人的嘴是吃饭的家伙、人的眼是交流的工具的惯性使然。而一边是诚实身体律动下的舞步轻盈,一边又在毫无顾忌地使劲揉捏着老相好马莉的肥臀,哪怕把她捏得咽喉发出“呃”“嘶”作声,嘴上也信誓旦旦地说着有多么想她、有多么念她的讨人喜欢的辞藻,但打蔫耷拉的头丝毫不会遮掩住他外表失落又沮丧的模样。当然,除了马莉那个蠢女人,明眼人都很是清楚,他的这种状态绝非神经衰弱或心里压力过大引起的。
或许,越是得不到的,越让人留恋吧。
时针分钟,哪怕毕生毫无殊荣,也不忘每日辛勤、争分夺秒地走着。秦辉的日子,还是那个老样子,稀里糊涂地过着。
一日,阴天晴天还是雨天雪天并不重要,甚至连上帝是否开心也不重要。毕竟,重要的是,秦辉他开心了,开心到了心花怒放、手舞足蹈。舞厅内,那个马尾到腰,黑色一字肩连衣裙的吕芝,竟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当然,这不是白日做梦。
悠扬音乐,拉开幕布。吕芝的左手轻轻扣在秦辉并不宽厚的右肩,舞步的快慢、向前或后退,完全对秦辉的举止言听计从。一切的场景,都那么令人熟悉。
“好像,你胖了呀?”
秦辉脸色一沉,用心用力挺胸收腹,试图掩盖住多余的赘肉,但人吸进的氧气,又从肺里排出的二氧化碳,是根本无法控制和逆转的。如此一来,赘肉就如同谎言,总会一天不攻自破的。
看到秦辉的举动,吕芝乐得咯咯直笑,那纯美的笑容犹如挂在天边的半个月亮。
“你欠我很多钱,知不知道?”
“咦。”吕芝的手一抖,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多少?”
“嗯……嗯,很多那种。”秦辉微仰着头,眼睛朝上翻。一个人在编造谎言时,眼睛总会不自觉地向上翻滚着,像是被针扎了一样。
“给你一个期限。”
“多少?”
“一辈子那么久。”秦辉说完,便紧紧搂住了女人的腰,向她彰显出自己的男人魅力和霸气。能看出来那力道,瞬间女人的腰又足足瘦了一圈。
那晚的月色,格外的舒适又温柔。秦辉与女人有着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从舞池畅欢到夜市共醉,从河边漫步再到同床共枕,一切都是心照不宣、自然而然的。就像上帝说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那一夜,秦辉通过自己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敏锐观察力,了解到了有关女人身体方面诸多的信息。譬如,女人屁股上的一颗红痣,与企业法定代表人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右胸口下方的一道横着的伤疤,任由岁月的流失依旧清晰可见;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脊柱线上背心的正中央位置的不大区域内,纹有青色的“绍泽”“淳义”“锦良”“子博”“禹浩”等十几组汉字两字词语,其中“禹浩”两字明显是刚纹上不久的,周围皮肤结痂刚有脱皮的痕迹。
那一夜,秦辉推心置腹讲述了自己身为一名工地瓦工常被工头斥责、歧视、欺压以及克扣工资的种种遭遇与不幸,也毫不夸张地介绍了自己的看家本事——贴墙砖、贴瓷砖、贴踢脚线,更对蓝玫瑰歌舞厅里经历过的林林总总、五花八门的人和事物侃侃而谈,并对自己墙面抹灰技术动作要领与交谊舞的舞步精髓的两者间有机合并相得益彰的论断而滔滔不绝。
次日,原本空荡的床头桌上,出现了一张字条,那几个大字滤过大脑后的场景似曾相识:
“昨晚很开心,下次见!”
“见与不见,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时间是一剂解药,适用于每个年龄段的红男绿女。毕竟,它可以冲淡一切,包括亲情、友情,甚至于刻骨铭心的爱情,让那些曾经困扰你的事不再重要。
一转眼,又到了一年的冬季,洋洋洒洒的雪花,不经思考、不动声色地落在小河、树枝、房顶。萧索月光下,秦辉又在小心翼翼捋着他那并不听话的二八分油头,对着镜子满意点点头,然后孤身一人前往蓝玫瑰歌舞厅。
舞厅周边,排着黑压压的人群等待入场。秦辉冻得瑟瑟发抖,等得有些不耐烦,便鬼使神差地钻进了附近的一家小小的报刊亭,确切地说,只能容两个人同时站立的一个空间。如若你还想象不到它有多大,可以再形象一点描述:单人移动厕所那么大的空间。
秦辉随手一翻,一本讲述历史上第一个执掌国家命运的女人,给刘邦戴上一顶绿帽子的《无冕之王吕雉》,他视而不见,漠不关心;《我所知晓的演艺圈的那些是是非非》,单单读起来那冗长有如一串糖葫芦的标题,他就没了胃口。再翻翻各种尺寸大小不一的新闻报刊,又走马观花地浏览了一些大尺度封面的杂志,突然一个署名为吕芝的名字映入眼帘。而杂志封面一行行粉色与黄色相间的鲜艳字体,有如水坝崩溃决堤,直冲天灵盖:
“一名瓦工的真实讲述……”
“歌舞厅公开的秘密……”
“那个肥臀女人,还有那些男男女女们……”
……
冥冥之中,秦辉一不小心又掉进了回忆的陷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