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强马汉
文/王宇鹏
说起稻湾人,王仁强是个不可多得的老好人。人说男人口大吃四方,王仁强的一张大嘴却吃尽了世间之苦。他说话嗡声嗡气,声闷如雷。两个阔大的顺风耳听顺了人的使唤。王仁强手脚勤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因性昧心实,一生也没能成个家。辛辛苦苦一辈子,从未进过医院大门。忠实仁厚之人,在世风日下、争相谋食的年月,厚道老实的为人反倒成了生存缺陷。稻湾人都叫他“老好人”。
王仁强住在台廊,论辈分我该叫他叔。他祖上曾是个读过“四书五经”的秀才。耕读传家,老秀才仁义治家,到三朋爷这一辈,老秀才取《论语》中“友直,友谅,友多闻”的典故为他取名“三朋”。三朋爷宅心仁厚,禀承了秀才温良恭俭让的君子遗风。他能掐会算,服务于稻湾人。乡邻们或丢失东西或婚丧嫁娶,若要打时定位,或看个黄道吉日,都会去请三朋爷掐算,求得灵验周全和心神安宁。三朋爷成了稻湾人心目中德高望重的长者。还在解放前,三朋爷娶了江山猴神女人“水莲”婆为内人。水莲婆一生最为荣耀的事是她被明媒正娶,坐着大红花轿风风光光地嫁到稻湾老秀才家。水莲婆生性强势。这个家,她说向东,家里没人敢说西;一家生计,全凭她一人指派。当然,这个家必须“水莲婆”当家,只有她当家,一家子在她领修下才不至于成为吃亏受气的“囊子”。乡亲们叫她“黑虎娘”。当然了,我们晚辈也顺着叫她“黑虎婆”了。等到仁强叔出生后,三朋爷希望仁强叔能禀承先人的君子遗风;水莲婆却希望儿子成为有硬本事的强人。两厢冲突平衡后,“王仁强”这个名字才被正式写进稻湾的花户名册。
五六十年代贫苦年月,王仁强未能上学念书。生在稻湾台廊这块贫瘠的山地,作为老大的他确实要顶门立户。只是心性实诚善良,脾性软弱服帖,又被黑虎婆辖制住了性子,习惯了被人安排活路。越是如牛马般出力受苦,越容易听从人使唤支配,完全成了丧失自我,老实巴交的瓷笨人。稻湾大大小小的人见了他都能直呼其名。
八十年代初,土地下放到户,人们拼尽全力才能勉强度日。长大的叔伯们必须成家立业。在山地农村,挣钱盖房说媳妇乃是人一辈子的大事。水莲婆便指派家里的男老力出征伐木。仁强叔就跟着增强叔和三朋爷进后山伐木拉椽谋生。爷仨天不亮便拉了架子车进山,往来于六七十里地的深山老林。进山时小腿缠上麻布缠子,黄胶鞋绑了葛条。这样干活既灵干,又防滑。鸡叫二遍,爷仨就带上干粮摸黑起程。除了过年十多天可以歇一歇,一年四季,风里雨里从未消停过。进了张深沟,增强叔和三朋爷伐倒松树,用斧子阔了枝梢,镰刀刮了树皮,仁强叔便将椽一根一根掮下陡峭的山坡,还要沿着羊肠小道掮出四五里地的张深沟,饭巳时才能装好车。饿了啃口干粮,渴了喝点泉水。二三十根木椽,翻弄瓷实了,用橡木短棒将缰绳绞紧了,仁强叔才将背带绳勒进肩膀,拉了一车椽往回赶。余人或掀车或牵绳跟着车子一路小跑。千余斤的一车椽,拉回稻湾已是天黑地黑。一家子又得趁着月色将椽子一根一根掮上台廊。二三百斤的檩木,仁强叔必是咬紧牙扛着大头,与增强叔一起抬着檩木回到台廊老屋,又得全部翻弄上笆楼。十多天风干后,装了车拉到大荆集卖。有时还会遇到市管会开罚单,甚至整车椽被没收。他们就这样成年累月的靠山吃山,出卖苦力挣钱讨生活。这样的年月,这种以命相搏,以力气谋生的艰难日子,仁强叔象牛马一样没黑没白地闷声干活。他命里除了下苦还是吃苦,世上轻松愉悦的日子他都没想过。这种经年累月的劳动造就了王仁强有着超人的气力和耐力,稻湾人叫他 “仁强马汉”。同辈的人见他,笑着唱道:“仁强马壮一声喊,莫呼威,往后退。”仁强叔做事总喜欢挑大梁,吃苦在先,干活默不作声。给人帮忙,从来不投机耍滑玩心眼。因为这一点,他被黑虎婆唤作“老实疙瘩囊子货”。

土地划分到户那一年,清明刚过,稻湾正是山青花燃,红褪杏小的暮春时节。人们分到了自家耕种的责任田。稻湾人心里都打着鼓,他们对生活充满着全新的期待。仁强叔一家要在台廊建造四间新瓦房。王仁强家立木房了!这在山地稻湾应是一件令人羡慕振奋的大事。山里人苦命一辈子,房子是安身立命的脸面。等到三朋爷面向庄基设了香案,焚香烧裱敬拜了土地爷之后。吉时已到,仁强叔点燃十二雷爆竹。震耳欲聋的爆响在山谷回荡,喜庆的硝烟味在台廊弥散。这是三朋爷一家对稻湾最喜庆最有力的宣示。整个稻湾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要上台廊帮忙庆贺。父老乡亲按各自经验和特长自觉分工,人们各尽其能,各干其事,但必须听从木匠满年叔的统一调度指挥。

满年叔招呼乡亲们将已编号的正梁、斜梁、主檩、立柱、玉柱、木椽排序。一声令下,妇女们从不同方位用绳子牵拉,年轻人用杠子抬,老年人用撬杠撬,木匠们用椽子搭成三角支撑稳固各路柱子,立柱被一个个牢固竖立在础石上。紧接着上担子。六七个良字辈用绳拴住担子往上牵,三四个富有经验的启字辈用木椽往上顶,妇女们和孩子们则搭梯子防顾人,木梯上十多个稻湾青壮硬汉咬着牙,硬是用肩膀将担子一步步扛到立柱上,三根粗壮的担子被稻湾人齐心协力逐个安放正位。满年叔等几个木匠快速精准的将玉柱、斜梁与担子插榫合卯,严丝合缝,打了大巴钉,三根粗壮担子的三角构架成型,架上双横梁。民办老师撸粗哥骑在担子上,将写着“华堂壁生辉,吉祥喜盈门”的大红吉联贴到玉柱上,又将金龙叔用神砂画着的乾坤八卦图贴上正梁,金龙叔用鸡血在正梁中心画了符,扯尺二红布将装着大麦、小麦、稻黍、高梁、小米等五谷杂粮的五彩小布袋包裹在正梁中间,用红头绳绑了一双锡金红筷子和三枚铜钱。这是山地人的精神图腾,求得天人合一,阴阳和合,三阳开泰,四时平安、五谷丰登。在众人蜂拥下,仁强叔爬上了担子,提了一小铜壶秦川大麯浇了中梁,水莲婆家的“三太子”王志强从炕上抱了爆竹挂在梨树上,七八岁的他右手捂了耳朵,左手用火柴头点燃爆竹,噼里啪啦火光四溅,二十四响的雷爆炸裂声回响在山谷。“黑虎”婆在人们的笑声里提个二升圆笼子,她将蒸好的鸡蛋大小的飘梁馍交给书堂爷。书堂爷骑上大梁高喊:“好日子,房上梁,王仁强,盖大房,乡亲齐心来帮忙。上一步,一品当朝;上两步,龙凤呈祥;上三步,三元及第;上四步,四季发财;上五步,五谷丰登;上六步,路路通顺;上七步,吉星高照;上八步,八方来福;上九步,九子登科;上十步,十全十美。”他说一句,手里抓两三个飘梁馍用力抛撒过房脊梁,飘梁馍向不同方位飞散。大人孩子们仰着头看着,笑着,蜂拥地顺着馍落的方位争抢捡拾。豁着牙小熊捡拾到一个飘梁馍,得意地用力一咬,直听咯嘣一声,鲜血便渗出嘴角,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云霄,顿时稻湾人笑得前仰后合。仁强叔赶紧跑过来,急切地问:咋啦,咋啦?原来小熊捡到的飘梁馍里包个白色的鹅卵石,急切咬去,崩了乳牙,疼得他大声哭闹。角娃娘将小熊搂在怀里边哄边擦眼泪。此时仁强叔赶紧端来冷水让小熊漱口止血,又跑回家从麦柜里抱了三五个扎着桃红的飘梁馍来哄小熊。王仁强掰开馍给小熊看,核桃酥油的飘梁馍喷香四溢。小熊抹掉眼泪,止住哭声,用手接着馍花花香香地吃着,笑了,仁强叔也笑了,在场的稻湾人都笑了。
在我们印象中水莲婆强势气盛,她声音尖细,争强好胜,立起三角眼常跟人因地畔子和果木树争执不休。仁强叔前去挡架,水莲婆就用食指着仁强,拖着长音说王仁强是天下第一“囊子”。可在仁强叔心里,稻湾人老早是一家,给人帮忙出力干活应是自己的本分。为鸡毛蒜皮的事争来争去,最终还不都还给了世上。仁强叔风吹日晒,血色很旺,身强力壮, 一年四季脸膛枣红。对他来而言,给人干活舍得出力。他常跟人说:“风里没风,雨底没雨。人怕干活,活怕人干,力气用了还会长出来。只有把活干好,才对得起主家的熟食,心里踏实,一觉到天亮。”稻湾无论谁家过红白喜事,仁强叔必定是最先到场。他从不拈轻怕重,什么活重,什么活累,他拣着干什么。劈柴、挑水、扛大梁;伐木、夯土、抬石头。只要人说声:“仁强马汉,上!”仁强叔必会“嘿嘿”笑着迎上去,紧咬牙关,一声“起”,无论多重的活,对他来说都不是个事。他给人帮忙总是做到令主人满意为止。稻村第一老好人——王仁强,他无大喜,亦无大忧,一生有用不完的力气,干不完的活。他总是把别人家的事当自家的事干,他多干事,少说活。心态平和愉悦,要是说起话来,语出惊人。王仁强说:“太阳爷从家家门前过。人在做,天在看。给人帮忙就是帮自己。”这话最早出自王仁强之囗,后来就成为稻湾人的醒世通言。
稻湾青壮年都出外打工了。瓜果飘香时节,稻湾人家也该打核桃、夹柿子、窝酸菜了。瘦小的莲娃婆挪着三寸金莲的小脚,担了两小桶切碎淘好的萝卜缨子颠快颠快地挑回家,窝好了酸菜。八十多岁的她又扛了木梯,麻利地爬上院墙根的那棵大核桃树,抡起竿子打核桃,正好被路过的仁强叔看到了。他赶紧叫下了莲娃婆,自己则爬上树,用绳子把自己捆在树干上,一晌午就打完了。随后他主动帮稻湾缺乏劳动力的家庭一家接着一家打。王仁强任劳任怨,不厌其烦,人们随叫随到,他从不推辞。乡亲们只要给他发包纸烟,管他一顿饭就行了。义长人家要再送给他其他东西时,他坚决推辞不要。再后来就因打核桃、夹柿子常出安全事故,人们就不再让仁强叔帮忙了。 仁强叔快六十多岁的人了,仍和水莲婆一起过日子,母子俩相依为命。水莲婆年近九旬,满头银发,脸上布满血丝。她本来个子矮小,骨质退化,老了,背佝偻得更厉害了,拄着拐杖的她,看起来更加矮小了,只是身体却极度健朗。这么大年龄,护犊子的慈母心肠常常让人感动。市场经济时代,稻湾人大多外出打工挣钱,只因修了高速路,稻湾人家因利益纷争分崩离析,稻湾成了空壳村。守着故土的老弱之人,家里有了大小活计都外包给人了。仁强叔再也找不到昔日给人帮忙干活的荣光了。偶尔谁家有了小活计,仁强叔照旧扛了锨或镢头给人帮忙,主家照例付给仁强叔工钱。水莲婆知道仁强叔给他人帮忙后,就在台廊上喊:“仁强……仁强……回来担水来!”主家就明白了啥意思,赶紧付了工钱,劝导仁强叔回去,仁强叔悻悻地离开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让仁强叔干活了。仁强叔将近六十岁了,他确实老了,瓷脚笨手的,再也干不动活了。谁家有活路,他也只是远远地瓷着眼呆呆地看着,主家迎上去给他散纸烟,笑着说:“你也该歇了!”仁强叔咧着嘴笑着说:“忙咋都帮不上了,这活咋都干不成了!”

仁强叔六十多岁的人了,仍和水莲婆一起过日子,母子俩相依为命。水莲婆年近九旬,满头银发,脸上布满血丝。自从莲娃婆被马箭蜂蜇死后,水莲婆就成了稻湾唯一的小脚女人。她本来个子矮小,骨质退化,老了,背佝偻得更厉害了。拄着拐杖的她,看起来更加矮小了,只是身体却极度的健朗。这么大年龄,护犊子的慈母心肠却让人感动。市场经济时代,稻湾人大部分外出打工挣钱,稻湾又因修了高速路,稻湾人家因利益争斗分崩离析,稻湾成了空壳村。守住故土的老弱之人,家里有了活计都承包给外人了。仁强叔再也找不到昔日给人帮忙干活的尊严和荣光了。实在无奈的他只有跟了刘坡显峰干活,显峰说是帮助王仁强解决就业问题。仁强叔下一天苦力挣五六十元,只为混个肚子圆。仁强叔似乎也满足了。只是那个满头银发、佝偻着背,年近九旬的水莲婆隔三岔五拄着拐杖厮跟着仁强叔在暮色里前去找显峰算账,他一定要让仁强叔分清人家的和自家的,不能再当被人算计的囊子。
仁强叔路上碰见我,总是眯缝着眼笑眯眯地细细打量。我见他眼光黯淡,背也驼得厉害了,不再是当年的“仁强马汉”了。我唤声:“叔!”仁强咧着嘴笑,他笑得好真诚好自然,只一句:“回来了!”我敬他一支纸烟。稻湾的游子该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浮云游子意,叶落故土情。仁强叔是守住故土根脉的人,他一辈子没出过大山,土生土长。然而,稻湾人逝去的美好岁月再也回不来了,是的,回不来了!
作者简介:
王宇鹏,男,汉族,1975年9月生,陕西商州人,本科学历,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商洛作协、评协、诗协会员,《青年文学家》杂志理事、麒麟读书会副会长、麒麟作家联盟副主席,《九天文学》“作家在线”签约作家。2021年10月诗歌《错位》获“鲁迅文学创新银奖”,2021年12月散文《故乡的童话》获《当代文学家》“瑞冬杯金奖”,2022年诗歌《生命》获《当代文学家》“星夏杯”一等奖,2022年12月《师法天地人,麒麟大乾坤》获第二届“文化强国”麒麟特等奖。2022年12月诗歌《一封未抵达的家书》获西部电影梦工厂最佳人气奖铜奖,入选《中国最美经典爱情诗刊》。被《当代文学家》杂志社评为“中国最美爱情经典”诗人。2021年被《九天文学》杂志社评为“优秀作家”,小说《草上飞》获《当代作家》杂志2023年当代作家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小说《所长》获《当代作家》杂志2023“长江文学艺术杯”大赛一等奖。短篇小说《袁先生》获“民俗摄影”杂志社“世界民俗文化传奇”二等奖,短篇小说《奇人寇天师》获全国“光大杯”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有60余万字的作品在《三角洲》《中原文学》《中国诗歌》《乡村文学》《北大荒文化》《精短小说》《文化时空》《中国教工》《当代作家》《当代文学家》《文絮》《西北文学》《九天文学》等纸刊及媒体发表。出版长篇小说《稻湾记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