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炕断想
蔡显江
农民办喜事,大都在冬腊月农闲季节,我侄儿的婚事却定在这一年之际的春天,也许大忙季节家里缺少劳力?也许我那未过门的侄媳妇怀了肚子?也许……。无论怎地,弟兄几个我这唯一走出来的人都要回去“站脚助威”的。不然哥哥不知多么扫兴呢!老家的大事小情礼节杂且重,尤其办喜事,那风俗就另有一番意境。七大姑,八大姨张张罗罗绝不漏掉每一个过程。我那日到时,新人已经入堂结拜,而后入席吃酒。酒过三旬,菜过五味,唢呐伴着新人拜席,汉子们喝至酒兴大发,便吆五喝六猜拳行令。一整日老亲少友欢天喜地,然后各奔他乡。待到新人入洞房,毕竟难得见人的雅事,只有极少数人参加。这热闹据说就是要通过瞎胡闹,臊臊新娘子的面皮。结婚过日子,什么场面都要经见,什么情况都要应付,女子脸皮薄面子重是不行的。此时,我这个新叔公自然便清闲起来,就回到哥嫂的房里去拉家常。在哥嫂嘴里得知:近几年全靠侄儿普子那点墨水与吃苦耐劳的身子,治理出这般家业。有了钱,气也就粗了。新房的彩电、洗衣机、组合家具、沙发之类用品,不用侄媳妇的婆家言语,哥嫂数点,侄儿与侄媳自己选购的。小两口很是心满意足。独有一事哥哥与侄儿闹了僵局。直到现在心里尚有隔膜。普子说:“新砖房,格局也好,那铺土炕太不协调。安上土暖气,换张沙发床,那多讲究?!”哥哥说:“庄稼院里,土里土气的,那玩意不适用,再说洋大劲了别人说三道四的,说咱贪图享受,再惹出个剥削思想就更麻烦了。”一番家常,平平淡淡,却搅得我平静十多年的心绪, 如江河里的浪花翻滚起来。夜,很深很深,我却辗转难以入睡,身下那阔别十年的土炕,勾起我童年诗一般的幻想,和我与父辈在这土炕上身体力行的寒酸与悲凉。土炕,从古到今,乃我故乡摇篮与归宿。人们出世的最初的呱呱之声,是从土炕上发出的;临终易箦之际也是在炕上最后阖去双眼的。土炕跟人们的关系如此密切,人们怎能不对它怀有深厚的感情呢?我在老家时上了年纪的人总是絮絮叨叨:“金旮旯,银旮旯,不如自己的土旮旯。”我想,这“土旮旯”广义上将是养育我们的故乡,狭义上是指家园和那铺土炕了。揭开我大脑记忆的扉页,开篇就是那铺土炕。那时我只五、六岁,室外数九隆冬。屋内空徒四壁,独有那铺土炕和放在上面的黄泥打成的火盆。三弟那时蹒跚跬步,有时移到炕边掉下地去,摔得哇哇乱叫。晚上妈妈归来,若见三弟不是身上局部青紫,就是头上凸起疙瘩,我总是逃不脱一顿责骂。忘记是我天才创造还是母亲嘱咐于我,我找条小绳,将一头系在三弟腰间,另一头拴在窗台,绳的长度仅限于炕沿。这样我就可以到火盆旁去蹦玉米,去炕角里搭小屋,有时来了兴致,拉着木轱辘小炕上撒欢地跑。我那时不知道这小屋每到白日,为什么只留下那土炕、火盆、三弟和我。后来听故乡人说,新中国成立后不到几年,老百姓安居乐业,忽然一觉醒来,听说天下已经大同,不分你的我的了。“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没味了。未来的生活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多神气。农民们谁个晓得许多,于是兴高采烈地将家里的箱箱柜柜,盆盆罐罐,碎铜乱铁,都交归共产主义大家庭。纷纷改为“共”字,共吃、共干、共享乐。母亲也就去红炉共炼钢铁去了。也许这就是只剩屋徒四壁,土炕、火盆、三弟与我的缘故吧?土炕、火盆、歪歪斜斜的土屋,给我留下欢乐还是忧愁,这我全然不懂,只是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印上第一个最大的空空荡荡的世界。至于脑子里游来那美妙的诗一般的幻想,此时大人已经将我送进了学堂。学校的情趣,不比呆板、单调的土炕,该是又浓又艳,它会使童子心灵的双臂张开,拥抱那最新最美的世界。而我却忆不起那些美的东西,牵动着我心的,刻在脑子里的仍是土炕。公园一九六二年,每个活过来的中国人谁都不会忘记:以菜代粮,饥肠辘辘!十多岁的我就懂得,夜间土炕上赤身而卧的家人,有几天不吃东西谁都不会爬起来的。那年春末,是我自发的绝没有大人指派,将一个笸箩放在土炕的末端,其意是提醒自己,切不要忘记,每天放了学,要掐满一笸箩野菜,供全家人充饥。自那以后,课堂上满脑子的土炕上的笸箩;笸箩里的野菜;灰菜吃了肿脸,猪毛菜北坡没有了,去水库大坝看看。到了冬天,没了野菜,各家各户就将谷秕磨成粉末添肚。那东西吃下去,大人小孩便不出粪来,就躺在土炕上憋得直叫。一日放学,走到角门,听屋内的叫声不比往常,呜呜啕啕。进屋看时,只见土炕上一捆谷草,那上面有三道绕子。土炕上不见了刚满周岁的小妹。左邻右舍站了满屋,只是顺脸流泪,谁也不加言语。过了好一阵子,东院老哑巴将谷草里裹着的小妹从窗子捞了出去,就见母亲将手伸进土炕席子的漏洞,狠狠地扯拽,拼命地哭喊,那声音悲悲戚戚,苍苍凉凉。自那日以后,母亲瘦骨嶙峋的身子越来越变了形状,佝偻在土炕的火盆旁,动辄拭脸面上的鼻涕和眼泪。那样子我看了心里绞痛。放学以后很不愿意回家,就跟着小伙伴到处玩耍,。我们跑到与学校隔道相对的生产队伍里,一种异常的香味扑鼻而来,奇迹般地发现一种东西,我第一个看到,靠北墙一铺长长的土炕旮旯里堆放着一些用刀切过的豆饼片。当时看见那物,现在回想起来,绝不亚于溺海人发现了新大陆,黑夜里迷路人见到新曙光!我们看看屋里没人,蜂拥般窜到炕上,揣个满怀,逃将出来。以后上课看那黑板总是土炕,堆在下面的粉笔头分明是成片成片的豆饼!一次用“垂涎三尺”造句子,我站起来说:“我守在土炕上眼巴巴地看着‘老经管儿’切豆饼,早就垂涎三尺了”。教室里哄堂大笑。笑止,老师说我这是千古绝句。——当时并不懂老师这评语是赞誉还是讽刺,这一幕清晰地藏在心底。
赞誉也好,嘲讽也罢,管它呢,反正那是我的真情实感!有什么样的生活就有什么样的感受嘛!正是这个缘故,叫我逐渐嚼出了父亲一首小诗的味道。一个冬天夜晚,窗外簌簌落落地降起大雪,不知父亲怎的来了兴致,喊哥哥下菜窖取出半篮地瓜,拿七八个放到火盆里,在那尚燃着红烬的木灰里焙熟,叫来全家人围在火盆旁给每人一个。地瓜,另有红薯、白薯、甘薯之称,这东西,秋天刚从地里刨起的只是鲜,并不可口,储到腊月,便是它的黄金时代,这时的地瓜已经“放浆”,其甘如饴。况这东西在那样的岁月里又不是口里随意拈来之物,这平白无故之日,大家手里捧上一个,谁个不燃气激动之情!但见双手掰开,其瓤蜜黄且带焦香,别有一番风味!父亲也就顺口流出几句:“黄泥小火炉,炕头烤红薯,夜来风伴雪,欲饮一杯无!”此时我读五年级,并不以为那是诗,只觉得好玩,也有意思,它曾教我彻夜未眠,张开翅膀,遐想联翩:夜里,宽宽敞敞的大屋,热乎乎的炕头,明堂蜡烛,丈夫风雪夜归,被久候的妻子迎进门来,掸去披满衣帽的雪花,又忙推他到炕头上,一杯暖酒下肚,眉飞色舞,此时此刻他会觉得天上的乐园不过如此而已!白日、姑嫂、妯娌、左邻右舍,吃饱喝足,笑盈盈挤满一炕,你替我拢头,我为你簪朵,描描鞋样,拉拉家常,恰当这时窗外纷纷扬扬飘下满天大雪,小屋如舟,春深似海,喜气蕴藉若酿。多么美妙!土炕----摇篮!那古典的、传统的牧歌式的田园生活,这就是我童年编织的摇篮曲!现在想来,那时我多么稚嫩,父亲那诗,岂是叫我拿来玩耍或胡思乱想之用!那分明是心里滴出的热血,鲜亮亮地在土炕上流淌啊,那血里饱含着悔辱、呐喊、抗争,真正的向往与追求!父亲是旧中国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生,而后一直在省立重点中学当国文教师,曾任省国文教学研究会董事。后来一句:“中国应该以解决肚子问题为第一”换来顶“右派”帽子,戴回老家与土炕结缘,与农民同甘共苦。说是同甘,哪里见甘!农民们在那块贫瘠、苍凉、古老又炽热的土地上,日复一日含辛茹苦,他们大块大块地耕种,自己却常常以菜代食,苟延残喘!他们用枯瘦却坚韧不拔的脊梁,背着中国呀!父亲的脊梁不坚,又不会耕种,那时我看他的背后终日负着筐篓,走街串院, 猪马牛羊、鸡鸭鹅狗的屁股,拾它们便出的粪。听说那一泡泡臭粪可以肥沃贫瘠的土地哩。冬去春来,周而复始,父亲默不作声,终日也很少与家人言语。父亲每回到家里,那铺土炕就有他一个固定的位置。但见他摘掉千度近视镜放在箱盖儿,岔开两手扶炕沿而坐,闭上双眼,将头低到几乎与炕沿平行,脚跟靠紧炕墙与地相接处,把鞋子磕掉(那鞋无带且多补丁),又将两手移至背后,斜身屈膝,脚蹬炕沿,向后挪动屁股,仰面朝天而卧,那面皮黄黄的像木瓜,眼角堆起的鱼尾纹好似被人抓伤的疤痕;长而瘦的身胚,若一丝不挂,大可做骨骼构造学的标本。右手落炕处有一席洞,若父亲一声长叹之后,便扣紧牙关,手去拽席洞边沿的竹片,依然仰面,在那席洞露出的一块土炕上狠狠从下而上刻那个凹进去很
深的“忍”字。当时我以为父亲那是告诫自己,“能忍者安”呢,后来仔细琢磨,“忍”字是心头上的一把利“刃”那!我为之一愕:呀,寒窗数载,席洞漏出这块土炕可算是父亲自开辟的用武之地吧?不知当时父亲料到没有,这席孔之地也绝非他所有!日子推到“史无前例”、“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那追魂号角,悲风横扫长空,“阶级斗争为纲”,纲头拴着一张垂天大网,网大眼小,在劫难逃,逃也无处!将父亲从土炕上一网网了出来。何罪之有?说不清楚!反正那日子里一盆污水泼过来,冲不倒你,也非了面目。自那日起,父亲拾粪稍有空闲还要去掏厕所,这一回不是肥沃土地,而是用这些人屎兽粪改良灵魂;肥料劲小,就游街示众,用光焰无际的思想沐浴灵魂,这法宝若还不能使灵魂晶莹剔透;不客气,便拳打脚踢,这叫触及灵魂。一日半夜,跑道的李老头传信说:“去把人抬回来吧!”哥哥找了姐夫将父亲抬回放到炕头,煤油灯下,父亲满身血浆,已经辨不清面目,十分艰难地呼吸着。母亲不哭,我们谁也不哭,只是控制泪腺,泪往心里流!那年月,打死人不许哭,哭,以阶级仇恨论处,好长时间,父亲手指动了动,稍稍睁眼,翕动着嘴唇,发出极低微的声音:“爸爸……没罪----记住……,学---……-学多……了……能理解……我……心……-。”然后将半个红眼球向母亲移,但中途凝固了,父亲停止了呼吸。母亲与我们谁也控制不住了,扑过去嚎啕大哭……。现在回忆起那悲惨情景,我耳里总会回响起那首小诗:“黄泥小火炉,炕头烤红薯,夜来风伴雪,欲饮一杯无!”每当这时我就仿佛看见,一把利刃直刺父亲的心脏,流出满腔热血,那血,如潮头冲向土炕,涌进火炉,浸泡红薯,漾满空杯,那血,淹没了侮辱,淹没了呐喊,淹没了抗争,更淹没了向往与追求!我失眠了,十年前的老病复发,我披衣起炕走到屋外。这夜一点风也没有,天上也没有星月,是闷郁得像要压倒头顶上来的黑暗,整个院子被锅底罩住,锅底的中央垂下一只大灯泡,明亮的灯光下,超人高的围墙将两栋砖房围得风水不透,后栋从头至尾亮着电灯光,几十米。远看,火龙一样:近瞧,雪白的滨白鸡一层层装在笼内,成千上万红冠子在槽头摆动,那样子美丽且壮观!偌大家业价值多少?此时我想起嫂子一番话:“普子与你哥哥闹别扭,普子还要办个貂场,你哥横竖不让,说生活够用就算了,他怕树大招风,再闹成被分户。他叔,你说这社会到底能到啥地步?”是呀,这样的试题,卷面上我该得零分还是百分呢?我曾见过:在那峭拔的山巅,危悬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宛似天外飞来,突兀,但它存在,回屋躺在炕上心想:世界的结构有时实在神秘莫测。自古以来,天上的星辰一样,人间的情景不同。我与侄儿这个年龄,普天下拽着“资本主义尾巴”、斩……-哥哥不也是摸摸炕头,拍拍肚皮,肚里有数,一言难尽吗?夜,静极了,我脑子里却乱作一团,什么也装不进去了,唯独听见春雨刷刷地下着,雨点打在台阶上渐渐地响,房檐滚落着水珠,滴滴答答地响------像一支神秘的催眠曲,将我拍睡在土炕上…
作者简介:
蔡显江,笔名倒数第二,生于黑龙江省双城市。定居哈尔滨,漂零京城。著名诗人、书画家、收藏家。《中国教师》杂志社特邀记者。哈尔滨市作家、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十大杰出诗人,海内外诗词新视点大赛获金奖。《中国当代诗词》顾问,益友文学社首席顾问。中国当代艺术家研究会常务理事,诗词艺委会会长。草书艺委会秘书长,书法从导师曾翔,作品曾参加韩中交流展。两栖诗人,创作颇丰,侧重古典。坚持用现代词语入古典诗,以普通话敲新声韵(中华通韵),作品散见全国各大诗刊,或自书成集。且有精品选入《中国当代诗词》《中国当代爱情诗典》《世纪诗典•中国优秀诗歌精品集》《新诗百年•中国当代诗人佳作选》《百年丰碑中华儿女风采录》《当代50位爱国奉献的艺术家》《时代先锋中华文化人物》等多部宝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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