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品质样貌依然震古烁今——泸县记行
文 | 王久辛
图|王久辛、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
四川人将人的头颅称作“脑壳儿”,这我老早就知道。然而,当我在泸县福集北郊九曲河上,看到石碑上刻的“龙脑桥”三个字时,还是将其中的“脑”字,联想成了“脑子”,而非头颅。那一刹那间,我琢磨着龙的脑海里,会装着一个怎样的世界呢?我猜,那应该是一个龙宫,庞大的无法想象,而且是水晶宫,潜龙穿梭,腾龙驾雾,飞龙在天,哈哈,那怕是蔚为壮观的龙的世界吧?还是泸县的同志看出了,来自天南地北作家们的心思,解释说:龙脑桥,就是龙头桥,这个“脑”字是我们四川方言,特指头而并非脑。听她这么一说,我的想象,一下子就踏实地回到了初心。

龙脑桥,是我们泸县行的第一站,而这个第一,就让我见识了早在明洪武年之前,当地人建桥的工艺。此桥长54米,宽1.9米,高5.3米,12墩13孔,桥梁板重超过5.7吨,桥墩每个6.8吨,其中四个桥墩上的“龙”头重达7.5吨,而龙嘴所含宝珠,就有一公斤。从南到北八个桥墩,分别雕有麒麟、青狮、四条龙、白象、麒麟,其风格明显承继了汉唐石刻形体硕大,粗犷豪迈,气势宏伟的特征,以圆雕、浮雕、线雕结合的雕凿技艺,表现了神龙与神兽势壮威猛、狞厉镇邪、祥云欲飞、齿目逼真的独特样貌。在全国古桥中,实属罕见,绝无仅有。
泸县属长江水系,境内大小河流有549条,流长2532公里。想象一下河网密集纵横,水源丰沛特殊的环境,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这里遗存的古桥这么多,而仔细观摩那造桥技艺的精湛程度,就说明这里的百姓对桥有着多么强烈的需求与热爱,所以也就有了世世代代以造桥为职业的石工石匠,技艺当然也就随着日月累积逐渐攀升了。据不完全统计,泸县有文献记载的古桥就有183座,加上无法考证的,最少也有200多座,这在全国的县域城区恐怕也属第一。东汉出土圆形稻田砖可以证明,早在1700年前,泸县百姓就广种水稻了,且有“仓库丰盈,市无饿殍,道不拾遗,百姓安居乐业”的记载。宋熙宁年间,泸县上交朝庭的军粮,达二十万石以上,是名符其实的“国之粮仓”;而能达此丰盈充足的原因,靠的正是丰沛的水源。但水源丰盛,又影响人的出行,于是乎,修路造桥,就成了过往历史中关乎百姓生活的大事件。
相传玉蟾山的聂郎误食“夜明珠”而变成了龙。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聂郎投生在濑溪河畔一陈姓人家,取名陈济堂。小济堂时常坐在家门口,望着因水而绕行的挑夫,总有建桥的幻想。18岁时,他成了陈家石刻的掌门师傅,到处为乡亲们修路造桥,几年下来,建造了几十座桥,却总是经不住洪水的冲击。这让陈济堂很纠结。一天,正逢涨水,他看乡亲们抬着大石条往迎水的桥墩上压放,开始好奇不解,继而恍然大悟!乡亲们防洪固桥的高招,就是在桥板接缝的地方压放重石,以阻挡大水对接缝的冲击,还可以压稳加固桥墩。此后,陈济堂再建的桥所压放的条石,就变成了与桥墩浑然一体,又精工细雕的石龙石狮石虎石象石麒麟等,不仅把桥装饰的威风凛凛,而且也通过雕凿神兽,把陈家石雕的技艺发挥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极致,使每座桥上的神龙石兽,有了承继汉唐石刻大气沉实、威猛无畏的样貌。而“龙脑桥”上八尊神龙石兽的雕刻,自然也就成了泸县最典型的标志,堪称宋代石刻的精品力作。

然而,“龙脑桥”只是泸县宋代石刻豹纹之一斑,要了解全貌,就不能不去“宋代石刻艺术博物馆”。可以说这里石刻表现的,就是宋代泸县人民生活的精神样貌,馆藏宋代石刻2000多件,其中国家珍贵文物550件,一级120件,二级145件,三级285件,其丰富精美,世所罕见,艺术价值与学术价值,都是天花板级。徜徉其中,仿佛与大宋子民同游街衢,古貌宋韵,焕然一新。仔细观赏石上那人那物那花那鸟,可以放松身心地东瞧瞧,西逛逛,与石刻摩肩接踵,仿佛世声喧哗,车水马龙,却是静穆肃然,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尤其还可以近前咫尺,仔细端详。我发现这里的内容真是包罗万象:民间信仰、节庆生活、社会风尚、衣食住行、娱乐教养、英雄战争,等等,应有尽有。最令我感动讶异的是:那石刻雕塑的人物,你从头看到尾,始终透着一种自在平和、喜乐安泰的神情。尽管那眉目都是刻工雕凿出来的,然而你退后一步仔细打量,就会看到眉目中含着的亲切和蔼、身心舒坦、知足常乐的精神气象,那当然是雕刻技艺高超的效果,也是石工刻匠心中所有刀下自然流溢的思想感情吧?想到此,我心一动,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机,将一张又一张雕刻生动的脸,一一拍下。
比如《南宋高浮雕持注子(酒壶)侍女石刻》,侍女头戴软角花冠,面部丰满若唐女,浓眉拱弯,双目含笑,鼻口微微上扬。右手上握注柄,左手下托注碗,仪态万方,栩栩如生。再如《南宋高浮雕夫妻好合石刻》,雕刻的是新婚燕尔日,洞房花烛夜,夫妻互赠佳果,倾诉衷肠的情景。女子高髻胖脸,面方润腴,眉目宽疏,樱桃小口;而男子头顶官带,宽眉大眼,双手抱笏,仪态堂皇。夫妻俩个脚踏祥云,如入仙境。又如《南宋高浮雕四子摘桂石刻》,我们知道,古人把夺冠登科比喻为“折桂”,此浮雕刻的正是将军周恒把三子一女招至桂花树下,要他们上树折桂,以谁先折下桂枝定输赢。石刻上,一个跳脚折桂,一个上树折桂,还有俩个合作,兄长躬腰作梯,小弟踩着居高折桂;而树下玉免捣桂花酿酒,喜迎新年。整幅石刻,构图巧妙,雕工大胆,四子表情喜气洋洋,如生如活,让人过目难忘。还有表现传奇爱情故事的《宋代石刻陈姑赶潘》,表现滴水之恩、以命相报的《宋代石刻扛椅男侍》,表现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宋代石刻持书男侍俑》,表现务农重本、国之大纲的《宋代石刻春日耕籍之礼》,表现歌舞娱乐、寓教于乐的《宋代高浮雕乐伎演奏石刻》、采莲舞蹈《宋代采莲舞石刻》《宋代高浮雕飞天石刻》以及表现梅兰竹菊各种各样祥瑞花卉的石刻,等等。几乎所有入石雕凿出的人物事物,好像不约而同的都透出了一种祥瑞中和、淡雅喜性、自求多福、安居乐业的韵致,这难道是宋代雕刻的一种艺术风尚?还是雕工石匠依照现实生活的样貌,对之真挚热爱的生活自由自在的描摹与抒发?

我还注意到了:即使是表现宋元战争与武士英雄的石刻,他们作为保家卫国的男儿女儿,勇武剽悍,英气逼人,那是自然。但在泸县宋代石刻中,也少见杀气腾腾、凶神恶煞的样子。按说这些石刻都是装饰墓室的作品,把人物雕塑的凶恶一点,不是正可镇邪驱魔吗?然这里出土的石刻雕像却不尽然,甚至是返其道而行之,墓室石刻的武士人物,有一部分就呈祥瑞平和,面目表情松驰恭谨,礼贤乡里,敬爱人人,如《南宋高浮雕执剑男武士》头盔下的脸部表情,就是慈祥仁爱、和蔼可亲的眉目,长长鼻梁下,是一付嘴角上扬微笑的样子,与他执剑护卫的身份,似有所违和。再如《高浮雕持骨朵女武士》的眉目之间,表现的虽然是警惕的神态,但那神情又分明含着一丝笑意,像是在逗小孩儿玩耍一般。没有凶神恶煞,却透着和善纯良。当然了,成百上千的石刻作品中,武士的雄姿与威严,肯定是大多数,但样貌洋溢着中和之气,却是墓石雕像的主旋律。这让我从博物馆出来就在寻思,为什么在这里我感觉到的古意不够浓厚呢?这些出自宋代墓室的石刻为什么没有死亡的气息,甚至还弥漫着一股子俗世快乐的欣欣向荣?古泸县人呐!把墓室雕刻布置的像新房,还真是有股子让人猜不透的意味儿呢。明明是久远时代的作品,今天观之,又恰恰像刚才在大街小巷漫步,踫到的一个个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儿。像看了秦始皇兵马俑,发现西安满大街的兵马俑;在泸县出了博物馆,我发现满大街也是宋代的活雕像在行走。包括刚才给我们讲解的年轻的讲解员,与石刻上的女人十分相像,都是杏眼长鼻,脸虽不笑,却含着几分喜气。这是泸县人天性欣喜,还是内涵丰富,崇尚善美,从古到今,一真贯通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在玉蟾山顶,我看到了依《三国演义》开篇诗作者杨慎笔迹刻石的三个字“金鳌峰”,笔力雄健,直锋犀利。嗯,这应该是泸人的样貌。然而,在玉蟾山,这块碑虽构成了形胜之景观,但还算不上镇山之宝。真正震撼人心的艺术瑰宝,真正能让人看到泸人心灵的史诗巨作,是新镌不久的玉蟾山金鳌峰石壁上的大型人物石刻浮雕《流民图》。据介绍,这组石刻浮雕是根据蒋兆和大师生前遗愿所镌:即将国画长卷《流民图》刻石山上,供后人世代铭记日冦之罪恶。石刻浮雕1987年7月动工,1989年4月竣工。长45米,高3米,刀笔气势,磅礴精神。画上100多个人物,神情淋漓,栩栩如生,揭示了在日本侵略者铁蹄蹂躏下,中国百姓及各阶层人士,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尸骨横陈的凄惨景状。此石刻浮雕长壁边,另塑有蒋兆和大师的雕像,解说员告诉我:蒋兆和大师的骨灰,一半撒入长江,喻他是长江之子;一半安放于此雕像座基之下,喻他是泸县玉蟾山人。
若干年前,我第一次在某美术期刋上,看到国画长卷《流民图》时,就被深深震撼。画面上濒危的老人,背井离乡的农民,手把着大锄的青年,躲避敌机轰炸的母子,断垣下横陈的尸骨,沿街乞讨的孩子,失业伤残的工人,逼疯的妇女,欲上吊的老人,无力养活家小的教授……当年,可不是今天,今天你可以安静地在画室作画;那个当年,蒋兆和是一次次冒着被日本鬼子杀头的危险,历时八年,即1935年至1943年,也就是在抗日战争期间的日军占领区北平,创作了这幅史诗巨作。在我想来,蒋大师当年悲愤地拿起画笔,饱蘸血和泪创作《流民图》的艰难万险,和他汲尽自己所有的才华,创作这幅传世之作的艰辛万苦,应该完全是可以对等齐观的。《流民图》上每个局部,每个人物,都将中国画的笔墨功夫和西画写实的技巧,完美地融为了一体,其精湛技艺的强烈浓重的艺术表现力,实现了撞击人心的艺术的目的,尤其是他对一百多位画上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入刻画,使他成为了中国现代人物画史上最伟大的画家,没有之一。

行游至此,我终于看到了泸县人的精神高度与思想的深度,看到了一位泸籍艺术家大魂灵里散射出的光芒。他说:知我者不多,爱我者尤少,识吾画者皆天下之穷人,惟我所同情者,乃道旁之饿殍。——蒋兆和如是说。他喜读杜工部诗,也爱画心中的杜甫,杜甫诗写“冻死骨”,他作画《流民图》,其情感其精神其样貌其品质,真是与古代杜甫等奉民为上之士子文人一脉相承,令人敬仰,不愧泸中豪杰。人们说到泸县,就会提起国窖1573,而且赞不绝口。对的,对的啊!看看“龙脑桥”,看看“宋代石刻博物馆”,再到玉蟾山上欣赏欣赏蒋兆和大师的石刻浮雕《流民图》,然后咱们再来坐下品品那“老窖”“国窖”,再思思这一方水土,养育的一方人,还真是一贯到底,震古烁今,样貌品质,莫不如此?
2023年12月19日于京华.
首发2024第8期《人民文学》



作者简介

王久辛先生:首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诗歌专业委员会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常务理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