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凤莲
作者简介: 梁凤莲,广州市社科院岭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员(专技二级),一级作家,博士,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广州市优秀专家,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返回故乡。——荷尔德林 返回故乡的双翼,一侧是热爱,一侧是认知,热爱提供动力,认知保持正确的方向,抵达故乡的终点必然是文化。 对于荔湾的文化价值,我们须逆时光之流而上,去寻找千百年来,持续为岭南文化产生凝聚力和向心力的内在要素,这些要素。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穿越数百年时光而不衰,如同我们文化的母土和母体,温暖、滋养着城市的成长。 发展到今天的荔湾文化,已久经风雨,成为粤港澳三地乃至整个大湾区共享的文化共同体。作为文化共同体,荔湾文化包括以下内容:以语言为纽带,传承的方式是教育,城市提供公共文化空间,市民与游客共享民俗节庆和文学艺术,等等。 荔湾文化是一种地方特色浓郁的城市文化,地方文化是人们对故乡文化高度忠诚,并以此为纽带,与周围的人群结成牢固的关系。 荔枝湾大戏台 植治棠/摄 荔湾是构建岭南文化共同体的一个组成部分,文化共同体的神奇不仅仅在于当你远走他乡哪怕荒僻的角落听到乡音时的潸然泪下,也不仅仅在于荔湾像一个可以遗传的标志,为一代代荔湾人标示着我们从哪里来。它的神奇在于融化时间、空间的所有障碍与阻隔,天地之大、世界之广、宗族之多,均无法阻挡同一文化缘脉的人对荔湾故乡的认同。 古往今来,文化的不可分割,在时间长河里沉淀为一种相同,这便是文化共同体。我们祖祖辈辈熟悉的这个共同体富足、多彩、美丽、丰饶,既是旧时宫苑地,也是繁华生意场;既有渔樵耕读的田园风光,也有丰衣足食的欢乐时光。从千年羊城内满溢出来的排场,加上广州人天性中的勤劳肯干,与珠江口顺流、逆流都通畅的交通,混合在十里花田的基调上,这就是西关的风味,这就是荔湾故乡的荣光。 高度社会化的今天,记忆不再是个体的特权,我们的记忆中总有家庭、学校、社会传递给我们的认知,故乡“润物细无声”地逐渐构建了我们共同拥有的集体记忆。 没有历史,就没有沉淀集体记忆的厚度;拥有传统,就拥有一份对于城市的自信。 独特不是一天、两天标新立异的结果。回溯历史长河,在岭南文化的源头,我们就能发现,千年之前,城市已经在孕育着今天的气质,时间淘洗掉岁月的痕迹,擦亮了最为珍贵的遗产,一代代传递至今。 隐于西关老街的千年古庙仁威庙 植治棠/摄 古代人类面对造化的神奇,必然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上天在创造如此大美风景时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是无所不能的权力、令人臣服的崇拜,还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对于自然的理解从人们对于自然的询问开始,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各自的自然观。 文化观也是一样。岁月长河中,祖先已经远去,无法回答我们今天的询问,面对丰厚的文化遗产,我们要问的第一个问题也是:祖先在创造文化时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祖先的文化观演变到了今天,我们可以用“地方感”这样一个概念来界定城市文化的独特性。 原乡是要去找到“地方感”的源头。在“地方感”的语言体系中,“地方”是一种主观与客观、特定空间与时间相融合的社会存在。 荔湾的“地方”不是静止的,而是动态的。 荔湾与其他老城区一样,它所拥有的“地方感”与历史和实践都无法分开,正是千百年的人类实践,形成了荔湾的历史、文化、语言,促成了地方形成自己的文化意义。 如果正叙城市的历史,所有人文痕迹以及一切辉煌的源头,均是空白,在没有人类存在和活动以前,我们脚下今天如此活色生香、霓虹璀璨的土地,无一例外生机勃勃生长着野草。人类对于城市改造的实践活动,从农业开始,在土地上开垦农田、兴修水利,获取土地奉献的生活资源,这是最早的乡愁的源起;然后是手工业,再是交换出现,商业兴起,城市的雏形便开始朦胧显现;最近的100年,大工业兴起,城市可以容纳成百万上千万的人群。 荔湾的起步也是如此,城市的文化景观是经年累月一层层累积而成的,包括每一处街道、每一条河涌、每一栋房屋、每一片砖瓦、每一块铺街的麻石,这里面有所有祖先的功劳。一层层揭去时间的沉淀,想象我们在文化的长廊之中穿越,总能找到今天的源头,找到我们内心最依赖、最依恋城市的那个部分。 西关的乡愁是城市文脉的源头,我们的祖先,他们的文化实践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沿着城市的文化走向前进,对于荔湾进而对于广州而言,这两个走向一是花城,二是商都。正是荔湾,为古老广州花城、商都的名号增光添彩,花城、商都如同两棵参天大树,结出了一串串丰硕的果实。 判断荔湾文化的价值,不能离开它与广州这座城市的关系。 按照刘易斯·芒福德的说法,城市是文化的容器。荔湾这个特殊的“容器”千百年来水秀花香、富裕美丽,荔湾文化在这个没有城墙包裹的“容器”中经历了孕育、成长、成熟等阶段:两汉到南北朝是孕育,唐宋元三朝是成长,明清则是成熟。 温暖的气候、怡人的风景、丰饶的物产、独特的语言、勤劳的人民、开放的环境,种种要素综合作用,荔湾形成了市民为主体、商业为动力自主完成的城市化。随着城市的街道、桥梁、民居、学校、医院、剧场、餐厅等要素梦幻般覆盖上农田,再也无从辨认乡土的任何痕迹时,西关文化也在这数百年巨变中,如同酿酒一样,把自己演变得香飘四季、蜚声海内外。 漂亮的“容器”中,不只有令人艳羡的生活环境、富足享受的生活方式,更值得称道的是,荔湾人在家园建设、文化创新时展示出的城市精神:他们爱祖国、爱家乡、重乡土的情怀;他们以民为本、平等和谐的社会观念;他们无畏挑战、敢于创新的道德内核;他们包容差异、淡定从容的开阔胸襟。这些精神催熟着广州的城市文化,思想、教育、文学、艺术就像一颗颗文化的果实,挂在枝头、鲜艳欲滴。 广州的文化特点在于平民性,祖先的文化观便是如此。 创造广州文化的,即广州的文化主体是市民,这在建城之日起便奠定了基础。到了明清时期,西关崛起,这种市民文化得到进一步的强化,特色更加鲜明,粤剧、早茶、骑楼、西关大屋、花市等与市民息息相关的文化形态变得更加丰富。 追溯荔湾的文化源头,必然与这片土地的城市化进程相遇。 从文化地理的角度看,荔湾是广州文化“满溢”的结果。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解释,当城市的财富足以推动城区向外拓展时,文化像是一幅漫漶出去的水墨画,跟随财富走出城墙,以西门外为起点,一点点印染出去,直到江边。 根据《庚戌南海续志》记载:“光绪中叶,绅商相率购地建屋,数十年来,甲地云连,鱼鳞栉比,菱塘莲渚,悉作民居,直与泮塘等处壤地相接,仅隔一水,生齿日增,可谓盛矣。”清朝末年,城内的达官贵人相继走出城门,纷纷在城外的“菱塘莲渚”之上建起了自己新的家园。 这就是广州的特色。如果没有“相率”,也就是“纷纷”购地建屋,西关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它最多只是个别文人逃离现实、寻求所谓“终南捷径”时的遁世避难所,而不是在城墙外创造了又一个繁华的花城、商都。 偶尔,我们用西关来称呼老荔湾的时候,也标明了荔湾的价值。荔湾的价值在于城市文化生态的原真。我们无法在摩天大楼、都市广场、高架桥上靠想象追忆祖先居停的城市,我们必然要回到那些未曾消逝的寻常巷陌,触摸麻石街道、青砖墙角、坤甸趟栊,才能够安放我们怀想的情愫。这个地方位于城市的西部,它就是荔湾。 故乡:个人的文化中心地 故乡是个人的文化中心地,我们由故乡定义,故乡由往昔定义。 如果将故乡视为一种文化形态,从大的结构来说,它必然包括物质、制度、精神三个层面。虽然故乡是每个人在心中构建的一方乐土,一千万个广州人就有一千万种对荔湾的认识和怀念,但是,个人终究无法凭空构建故乡,故乡是一系列外在要素的内化。 泮塘乡民的龙舟竞渡(广州市荔湾区档案馆馆藏照片) 首先,这些要素包括了“家庭”——文化传承最有力的组织,我们的祖辈、父母、兄弟、姐妹是我们人生中认识故乡的第一批导师;其次是“世代”,“世代”不仅是时间的累积,更有家族沉甸甸的历史,它关乎荣耀、认同、热爱;第三是“地方”,或乡村,或城镇,或都市,“地方感”的地理空间外延总是有它的形式,或者小桥流水,或者荷塘绿荫,或者街道巷陌。 故乡在我们小时候就定义了文化认同最核心的范畴,这里面有亲缘的联系,有语言的维系,还有共同的生活目标——有人一辈子固守家园,有人立志要走出故乡。若干年后,当我们的子子孙孙深情地说出“家在荔湾”,这就表示他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终究要回到哪里去。 故乡的意义在于找到归属、找到认同,原乡的意义在于找到故乡的意义。 我们属于哪里?文化上的叶落归根必须找到出发点,出发点是祖先出发的地方或是祖先成长的地方。所有的故乡也都是从异乡演变而来,有人说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原先离乡背井所酝酿的苦涩,渐渐被注入了体验喜悦所带来的明朗。广州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它为众多的漂泊系上安居的缆绳。 20世纪30年代的荔枝湾文塔(广州市荔湾区档案馆馆藏) 不是离家远洋才是游子,没有了对荔湾千年历史、老旧肌理、醇醇韵味的依赖,千百万广州人将失去心目中的故乡,那才是真正文化意义上的游子。 走在羊城的大街小巷,一个人回答“家在荔湾”指的是生理性的基本需求,生活空间在荔湾区;当一个海外游子回答“家在荔湾”时,他言及的是心理层面的满足。人们在寻找情感依附的对象时,会找到最牢固、坚不可摧的地方来培育一种根植的感觉。比起荔湾,纽约、伦敦、多伦多尽管有唐人街,有遍地的广式美食,有悦耳纯正的广府乡音,但那些繁华都市都是异乡,故乡才是我们为之奋斗的世界中心。正因为有了“故乡”,自己才有了无可替代、无可比拟的价值。 20世纪70年代的荔枝湾 庞伟/摄(广州市荔湾区档案馆馆藏) 乡愁是我们与故乡在情感上的联系,原乡是我们在迷失时,重新找回这样的情感联系。 “雕栏玉砌应犹在”,乡愁作为一种情感体验,需要凭借具体的事物来寄托。 广州之所以成为广州,荔湾之所以成为荔湾,源自人们内心为“广州”“荔湾”构建的地方感。集体记忆是构建地方感的重要元素,对于荔湾的集体记忆是共建共享的,它不仅仅为生活在荔湾或者是祖居荔湾的市民所独有,也为所有愿意认同广州文化的新老广州人所共有。任何一个认识、认同荔湾文化的游客或者市民,都可以建构属于自己的荔湾文化,并将自己的构建融于对于荔湾文化的理解之中。 梦回故乡,一苇以航。 去往彼岸的“航船”必然是我们熟悉的、对我们来说富有意义的东西,我们在心中依靠着它们的推动,进入那个辽远的往昔中。对于某个人来说,没有了宝源中街的麻石板路,没有了荔枝湾、观音桥和街上的云吞面,故乡就不能称之为故乡;对于另一个人来说,荔枝湾、花尾渡、白鹅潭是思念中广州的象征,以有限寄托无限、以具体显影无形,不仅仅是作家们在书写乡愁时设置的情感负载或投射场景,普通市民在怀乡时,同样也是将街道、美食、风俗等事物或场景构成了一个心中的“故乡”。 是时间和空间召唤着我们,引导着我们去探寻心中永远未曾忘怀的那个故乡——荔湾。原乡的契机是分离,身在异乡、心在故乡的分离,此刻怀想与岁月永逝的分离,也正是分离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了联系:千年走来,哪些情绪从来不曾被芸芸众生舍弃?哪些品质一直得到世间的褒奖?哪些财富一直被城市珍藏? 时间和空间都可以过滤我们“原乡”中那个怀想的对象——故乡,当游子客居海外,故乡越来越遥远,家乡变成一种精神依恋;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逐步过滤了最原始的故乡风貌,100年前的荔湾我们无法穿越回去,也没有必要穿越回去,时间的远离并不妨碍我们在灵魂上接近故土给我们留下的最初的感动。 原乡不仅仅是怀乡,怀乡停留在与故乡的情感交流,而原乡则比怀乡更加深入地进入了理性思索的境地,带着思考,带着疑惑,带着比较,带着判断,我们去溯文化之长河。对于怀乡,最擅长的表达是情感;对于原乡,最擅长的表达是精神。 全球各地的城市数以千计,城市的个性也千姿百态:有的城市豪华,有的城市朴实,有的城市固执,有的城市兼容。广州不会因宽容而失去个性,不会因平民化而肤浅,不会因热情而少了轩昂,广州的自信在于有着两千多年足够的时间去容纳厚重的内涵。 以荔湾为例,城市最好的文化建设者是时间,在漫长的岁月里,城市思考着追求,总结着精神,放弃什么又保留了什么,都在时间的长度里从容策划和投入。 所以,无论是对于游客、游子还是市民,城市怎么可能是自然山水这么简单?城市的物理属性是街道、桥梁、商店、广场,城市的精神属性是它的气质、个性、精神场。长久生活在荔湾,自然耳濡目染荔湾的气度、举止、做派,日久天长想要摆脱也摆脱不了,城市的个性融入了我们的血液中。 文明的延续是生命化的。生命化的延续不是冷冰冰的,而是温暖和热血的,铺街的麻石没有办法将一代人的生命价值传递给下一代,只有人才能与下一代的生命建立起呼应关系。如果一种地方文化在精神上只能面对后代全然冷漠的目光,那么它也就真正中断,成为不折不扣的“废墟”。 所幸荔湾从历史深处走来,一路摇曳生姿、风情万种,从来不曾荒废过。 文脉:时间留下的印记 对于荔湾文脉的切实感受,我们亲身去体验时往往会遇到两个疑问:一是时间的,中华文化五千年辉煌,广州建城超过两千年,选择哪个时间段切入?又重点停留在哪个阶段?二是空间的,今天的荔湾,近60平方公里面积,从何处起步我们的文脉之旅?又去哪里追寻遗存旧迹? 走进荔湾,感觉走进时光隧道的深处,有的时候,回溯是用“揭去”的方式来看广州的文脉,城市在时间轴上留下了一页又一页的画卷,沉淀下如此丰厚的遗产。荔湾没有摩天大楼,没有歌剧院,没有体育馆,这些在20世纪甚至是21世纪才加入城市的新生事物,被一层层“揭去”之后,城市留下的只有古老和传统。这是时间深处的遗产,是广州文脉的源头,它从时光隧道之中浮现出来,静静地呈现出城市原本的样子,这才是荔湾拥有的最有价值的东西。 粤韵传万家 黄国德/摄 文脉传承有两种形态:一是物质形态,例如建筑、街道、文物、古迹、书画、文献等可看可触的事物;二是非物质形态,包括仪式、民俗、节庆、理念等。祖先的生活痕迹,他们的生意生存,都在今天的时光里一一潜藏,哪里是广州的古海岸?哪里曾是广州的城门?龙津路、宝华路、丛桂街……这些西关的老街老路,我们都曾经走过,那些消失了的城市旧址被收留在地名里。青石板路、大榕树、云吞面的叫卖声、老房子的山花、春节的花市、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这些老广州的符号还活生生地停留在我们的身边。 文脉也像山脉,在时间的推移中,时而高耸入云,时而如龙潜行,只要文化的根基在,多年或者多远之后,文脉依然会巍然肃立、蜿蜒而去。 定位文脉,需要将荔湾放在一个更大的系统中。总的说来,荔湾属于南方文化,广州是山水城市,千年商都是我们的经济属性,平民色彩是我们的文化特点。 山水是文脉最坚实的基础,也是最宏伟的表达方式。广州的生态文化要素主要有“山、城、田、海”,荔湾以“城”的风采著称。对于荔湾之美认可的一种方式,是将荔湾名胜列入“羊城八景”,使之永垂青史。 “羊城八景”的评定有着明确的数量限制,羊城美景处处,但是独尊八个,多一个也没有,入选“羊城八景”意味着地位被认可。根据清康熙年间《南海县志》、乾隆年间《广州府志》记载,宋代羊城八景为扶胥浴日、石门返照、海山晓霁、珠江秋月、菊湖云影、蒲间濂泉、光孝菩提、大通烟雨。“大通烟雨”在今天荔湾区范围之内。 到了元代,羊城八景变为扶胥浴日、石门返照、大通烟雨、蒲间濂泉、粤台秋月、景泰僧归、白云晚望、灵洲鳌负。与宋代相比,景点的录选变化颇大,“大通烟雨”继续名列其中,而且从末位上升到了“季军”。 与宋元相比,明代的羊城八景全部更新,因城垣的扩大,荔枝湾开始闪耀登场。据《羊城古钞》引《明志》及清宣统庚戌版《南海县续志》记载,明代羊城八景为粤秀松涛、穗石洞天、番山云气、药洲春晓、琪林苏井、珠江晴澜、象山樵歌、荔湾渔唱。 屈大均的《广东新语》这样描写当年的荔枝湾:“前有龟峰,后枕花田;白鹅潭吞吐其南,白云山盘回其东,泉甘林茂。”明代时,荔枝湾一带引人入胜的还是自然田园风光,屈大均描述的意象都是山、水、田、泉、林,荔湾“十里红尘、八桥画舫”的“城市”风光属性还没有脱颖而出。 到了清代,羊城八景便没有了荔湾的踪影,粤秀连峰、琶洲砥柱、五仙霞洞、孤兀禺山、镇海层楼、浮丘丹井、两樵云瀑、东海渔珠,荔枝湾或者大通寺都失去了关注度。 新中国成立后,开始第一次评选羊城八景是在1963年,今天的荔湾区骄傲地有两个景点入选:一个是双桥烟雨,双桥指的是跨越大坦沙的珠江大桥,1960年建成通车,这是当年审美趣味工业化的结果;另一个是鹅潭夜月,与大通烟雨、荔湾渔唱一样,赞美荔湾秀美的自然山水风光。 2011年的羊城新八景分别为塔耀新城、珠水流光、云山叠翠、越秀风华、古祠流芳、荔湾胜境、科城锦绣、湿地唱晚。荔枝湾从明朝离开羊城八景排行榜之后,重新回到了市民的生活中,并且占据了重要的文化地位,成为广州的文化名片。 随着城市的国际化、现代化水平不断提高,广州传统的、固有的文化特点没有削弱反而越来越突出,文化底色越来越鲜明,荔湾成为人们怀旧的对象。荔枝湾的文化地位并非亚运河涌整治奠定的,而是自古已有。亚运前夕,荔湾区顶住压力,还荔枝湾的旧貌给新时代,这是对传统文化的真正尊重与维护。 羊城八景的评选是广州文化自我认知意识的表现,文化繁荣到了该梳理、该总结的时候,才会出现归纳性的八景评选。宋代羊城八景中,自然风光居多,唯有光孝菩提、大通烟雨属于宗教文化,荔湾的大通烟雨兼有自然与人文双重之美。元代,羊城八景中保有两个佛教文化的景点——大通烟雨与景泰僧归,明清的羊城八景完全没有了佛教文化的影子。 阶段性和传承性,是荔湾千年文脉延续至今的两个主要特点。 没有传承,没有一以贯之的主线用以传承,也就没有文脉的灵魂。岭南特色、广州精神、西关风情是荔湾文脉传承的主线,传承的主要内容也就是地方文化的形态、气质和特色。从地域文化来看,东南西北中,每个不同的地域都有其独特的地域文化,北京、上海、西安、成都、广州是如此,荔湾、越秀、白云、海珠、番禺也同样如此。 与空间、地理对文化的塑造较为恒定不同,时间对于地方文化的雕琢则显出阶段性的差别。千年文脉一路风风雨雨奔波而来,不可能不遭到世事变革的打击、动摇,有些景点虽然从来不曾进入羊城八景,但是它对于荔湾、对于广州的影响却是非常深远的。 在荔枝湾文塔庆祝民间传统节日三月三 黄国德/摄 我们常说文化的传承就是将有价值的传统带去未来,那什么是一个城市“有价值的传统”?在街道上流行至今并且直到永久的精神财富,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城市真正“有价值的传统”。正是这些“有价值的传统”使得广州时时刻刻处处与其他城市不同,它不仅仅是骑楼、早茶、河涌、夜市,而是每一个广州人的言谈举止和行为做派。 《城市的精神》的作者贝淡宁说,在巴黎,走进一家咖啡馆不需要马上付款,而是坐下来聊天,成为社区的一分子,不用急着离开。这与星巴克不同,星巴克的侍者不会与你闲聊,他与你交流的内容就是选择商品及费用,然后很快就说“下一位”。 维护价值观与传统,是文化传承最重要的内容。对于荔湾来说,生活的价值观是“最紧要开心”,去到熟悉的茶楼,也许位子都是固定的,一盅两件也是程式化了的,服务员与顾客之间非常熟络,大家都是社区的一个成员。日常生活培养了道德和审美的标准,这才是荔湾无形的“文脉”,是时间留给荔湾的无穷财富。 城外的桃花源 顾城说:中国人只创造了两个理想,一个是山中的桃花源,一个是墙里的大观园。中国人恋恋不忘对桃花源的梦想,如何在尘世之中回归自然?最直接的办法是营造园林,将桃花源搬入家中。不过,即便如海山仙馆一样的园林,也只是小桥流水,规模有限、结构简单,去哪里找到天地间自然的桃花源?它外道内儒,表面上标榜出世、无为、自然,实则入世、有为、秩序,是人与自然关系的投射,是寄放心灵的温柔故乡。 对于城内的文人雅士来说,西关就是这样的桃花源。 说起西关这一地名的由来,我们不妨翻一翻明末清初广东大儒屈大均的名作《广东新语》。屈老夫子写道:“逾龙津桥而西,烟水二十余里,人家多种菱、荷、茨菰、蘋、芹之属,其地总名西园矣。”方圆几十余里,以“园”名之,可见当年西门外的旖旎风光。不过,读书人把这里叫西园,老百姓就直接叫“西关”了。清朝南海人罗元焕在所著《粤台征雅录》里提及:“羊城西郊外,其地统名西园,即俗称西关也。” 文人墨客追慕五柳遗风,在喧嚣的五羊城中渴望一片安乐的静土,于是走出城外,看到的是淼淼烟水、暧暧远村,就视“关”为“园”。这在文化道统上可以说是情怀,在私人享乐安逸上可以说是情结。 老西关大宅 植治棠/摄 追寻桃花源并非易事,一是要有骨子里最深刻的依恋;另外,也需要有相当的经济实力;最后,天地之间还要有一片“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良田美池”“阡陌交通”的村庄,如此风光可以鸡犬相闻,可以往来种作并怡然自乐。 中国人的故乡情结多半与农业文明相关,中国人对于故乡的想象一定与土地有关,山川河流、稻田麦浪、碧波池塘、草木森林,我们的深刻是五千年来由土地和农业孕育而成的,在我们的骨子和血脉里,故乡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是炊烟袅袅的村庄。 时光倒退数百年,出太平门向西,今天的荔湾旺地是旧日的羊城西郭,从广州城楼向西看,一片田园风光的西关是南汉芳华苑的故地,乃皇家享受水乡风情的园林,所以屈大均才会说“故名西园”。而从佛山南海的田间地头向东看,这一带不过是珠三角桑田池塘的延续,土地沃美,适宜稼穑。屈大均说当年的西关还有浮田,此乃我们祖先向所有地方要粮食的结晶。“每池塘十区,种鱼三之,菱莲茨菇三之,其四为雍田,以篾为之,随水上下,是曰浮田。” 水乡田园因为追慕者众而变为繁华城市,这是早期走出城外追寻桃花源的文人所未曾预料到的。如前所言,光绪中叶,绅商相率在西关购地建屋,“数十年来,甲地云连,鱼鳞栉比”,光绪于1875年登基,广州走到了光绪年间,已经有2000年的历史,在城市,何处寻找桃花源一样的故乡?这个问题问了我们2000年后终于有了答案。 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是最质朴乡村男耕女织生活的描写。广州过往的名园选址在荔湾,与荔湾天然的地理环境有关。古代广州,出北门是山,北门之外是体验登峰的户外运动场;出南门是海,其实是珠江,没有海珠桥之前,去河南还是要靠行船;出东门是田,车陂、杨箕、冼村一带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天河在1985年建区之前都是养猪、种菜的农业大区;唯有向西,城外有城,桃红柳绿、荷塘月色、商铺鳞次栉比,因此,造园之梦便落户西关,在荔湾实现。 海山仙馆 植治棠/摄 私家园林是南北家居文化的差别之一,黄河以北甚少有私家园林,大部分名园都建筑在长江以南。对于出世、入世八面玲珑的成功人士来说,园林是不可或缺的治愈。近代之后,广州加快了城市化的步伐,解甲归田的巡抚、告别京城的探花、留洋归来的医生、南洋发达的富商都选择定居荔湾,他们对于土地的想象是田园,田园不能是城市,却也不能远离城市,它是城市与乡村结合的产物。西关,恰好就处于这样一个似游离又结合的地带。于是,西关成了岭南在清末盛放的一树桃花,成为新西关人心中的桃花源。 风景与雅士之间互为因果的关系在于相互成就。诚如余秋雨所言,中国的风景需要文化人来点亮,身为羊城八景之一的荔枝湾也一样。 以荔枝湾为核心方圆数十里,建园之前,不过是河流、池塘、树林、农田等自然要素的组合,来此游玩贪图的是旷郊野趣。园林落户荔枝湾之后,荔湾家园“一湾春水绿,两岸荔枝红”的意境从此确定。按照两广总督阮元的说法,风景绝佳之处便在于“白荷红荔泮塘西”。 红荔还是那个红荔,白荷还是那个白荷,但是,经过众多文人雅士歌咏之后的荔枝湾,人文味道更加浓郁,它已经酝酿成为我们心目中那个能逃避烦恼与喧嚣的世外桃源了。 晚清盐商巨富潘仕成经营的海山仙馆就在荔枝湾之西,海山仙馆也有一副关于荔枝湾的楹联:“海上有三山,风景依然,玉箫何处?岭南第一景,黄梅时节,红荔湾头。”荔湾名园进入海山仙馆时代,声誉自不必说,更有一众大牌文化名人为海山仙馆著文传播。大书法家何子贞来粤,曾为海山仙馆的座上客,时适孟春,天气尚凉,未能饱尝荔枝,引为憾事。临别的时候,何之贞写了一副对联:“无奈荔枝何,前度来迟今尚早;又摇花舸去,主人长醉客常醒。” 当荣耀日薄西山,世间仅余传奇,园林的凋敝如旷世美颜卸去浓妆,荔枝湾便又复归自然,除了绿水弯弯、荔枝红透,彼时的荔湾在过客的眼中,岭南园林好风光已经混迹躬耕陇亩的田地之中。海山仙馆败落后,南海的李仕良来探访旧址,他在《狷夏堂诗集》有一首《过海山仙馆遗址》诗,最后几句是:“客曰盍归来,夕阳天欲暮。孤影陡惊人,稻田起飞鹭。” 荔枝湾对于荔湾区的意义怎么说都不为过,荔湾区的名字就来源于荔枝湾。古往今来,广州滨临珠江,六脉通海,东有东濠,西有西濠,中有玉带濠,多少人家的门口就是一脉春水向南流。荔枝湾的长度、水量在羊城都不算是傲视群雄、独领风骚,为何独享流芳百世的美名? 对于荔枝湾的魅力,我们可以用老市长朱光的一首竹枝词来体会:“广州好,夜泛荔枝湾。击楫飞觞惊鹭宿,啖虾啜粥乐余闲。月冷放歌还。”荔枝湾是天然的游乐场,在这里,上至市长,下到百姓,都可以平等地享受旷野水系的游船乐趣,还可以喝粥吃虾,直到夜深才依依不舍而去。 “广州好”,好在开放、平等。荔枝湾是广州平民文化的代表作之一,与北京、西安的池、海在古代曾专属皇家不同,荔枝湾一开始就不属于皇帝、富商,而是属于全体市民。平等化和平民性,是荔枝湾的特点,从被利用之日起,这些景点就没有设防过。 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荔枝湾这部人间佳作,文人雅士、平头百姓各取所需,看到的是不同的美,因此,赞美荔枝湾的方式也不同。诗人自然是用诗词歌赋来表达对荔枝湾的喜爱。清道光三年(1823),两广总督阮元在广州过了六十大寿,这一年五月廿七,为庆祝夫人生日,阮元携夫人游荔枝湾,在荔亭休息,得诗一首。诗云:“荔枝湾中水几湾,荔枝仙成十万丹。我独棹船出江关,穿林拂叶来河干。羊城六度荔子殷,昌华故苑今才看。亦霞绛雪何斓斑,就树颇有游人餐……” 阮元任两广总督九年,六次兼署广东巡抚,主修《广东通志》334卷,倡办学海堂,对广东的文化教育建设有很大贡献,公务繁忙,来穗六年之后才有时间与家人慕名前来游览荔枝湾,享受夏日清风、穿林拂叶的闲散时光。 科举废除之后,教育现代化,曾有一段时间,乡土教育是小学教育的重点课程。出版于1948年的《广州乡土教材》有一课是专门写荔枝湾的:荔枝湾在市西,由多宝路可以直达,是南汉昌华苑遗址。邑人潘仕成曾在这里建海山仙馆和荔香园。红荔在林,绿荫如画,蝉声夹岸,流水不湾。每当暑天,人们都来消夏,盛极一时。珠江游船,有所谓横楼紫洞,孖舲沙艇,多载游客,游憩其中。有些自棹舢板,轻桡短棹,此往彼还,一叶扁舟,顺流容兴,也是一件快乐事。可惜每交冬令,水流骤竭,游客便稀少了。 21世纪,在广州举办第16届亚运会前,荔湾区开展荔枝湾揭盖复涌工程,重新规划建设荔枝湾涌,重新勾起人们“一湾溪水绿,两岸荔枝红”的美好记忆。当时,仅仅用半年多的时间就完成了复涌一期工程,在城区环境改造史上写下了亮丽的一页。 美术编辑∣林建兰 审核∣《华夏》编辑部 主 编∣刘迪生 副主编∣钟敏仪 主编助理∣赵阳欢 投稿邮箱∣gdqlhx@163.com 社址∣广州市天河区体育东路140—148号 广东省侨联大厦6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