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科幻小说这一文学体裁自诞生以来便伴随着对“文学性”的争议与探讨。本期刊出王峰教授《科幻小说何须在意“文学性”》(收入《地火行天:中国科幻研究十年精选(2011-2020)》存目)一文,该文深刻剖析了科幻小说在中国的发展历程及其与文学性之间的复杂关系。科幻小说因题材独特、描绘内容超现实,其文学性常被置于与传统文学不同的评价标准之下。王峰教授通过详尽的历史回顾和理论分析,揭示了科幻小说在追求新奇感与探索新世界的过程中,所展现出的独特文学魅力,并质疑了文学性作为唯一评判标准的合理性。本文不仅是对科幻小说文学性问题的深入探讨,更是对文学创作多元化、时代变迁下文学性概念重新审视的呼唤。王峰教授的论述为我们理解科幻小说的本质和价值提供了新的视角,也启示我们在评价不同文学类型时,应更加包容与开放,尊重每种文学形式独特的表达方式和艺术追求。科幻小说,作为想象力与科学精神的结合体,正以其独特的方式丰富着文学的宝库,值得我们给予更多的关注与探索。


《地火行天:中国科幻研究十年精选(2011-2020)》
李广益主编
重庆大学出版社,2024年1月
科幻小说何须在意“文学性”
王峰 / 文
内容摘要
无论在作家的观念中,还是在研究者的观念中,文学性成了科幻文学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似乎科幻文学必须具有一定高度的文学性才能成为被主流文学界承认的严肃文学。以文学史为模型的文学性谱系中,科学理论、奇异、震惊、新世界等元素不过是边缘性的内涵,抒情、想象、辞采等才是核心,但到了科幻小说这里,科学性、新奇感和震惊感才是最重要的元素和内涵,而抒情、想象、辞采等文笔形式却反成边缘。此处,我们已经看到文学性在科幻小说与传统文学意义上的小说之间存在错位甚至对垒,但其关系也并非截然对立。科幻小说不仅拓展了传统文学的内在价值,也可能通过赋予想象以新内涵,接管文学的基本性质,并且将科学幻想加入文学性质当中,从而让文学性打上科学性的烙印。
关键词:科幻文学 文学性 严肃文学 文学史
01
文学性是科幻小说的“软肋”吗
科幻小说在中国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中国的科幻小说从五四运动时期才真正开始出现,比如鲁迅曾翻译了《月界旅行》等科幻小说,梁启超写作了《新中国未来记》。但在这一时期,各种小说类型一起涌入中国,作家往往关注生活价值比较高的小说类型,比如现实小说、浪漫小说、现代诗、现代散文等,科幻小说只是一种游戏文笔而已,写作者也未必看重。1949年以后,科幻小说的地位日趋下降,逐渐成为一个比较特殊的门类。说它特殊,不是从创作情况而言,而是从社会和文学地位来看,科幻小说变成了一种资产阶级的特殊文学形式,它强调科学技术发展的重要性,没有强调工农兵的主导地位,不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因此新中国建立后,科幻创作急剧衰落乃至沉寂。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是科幻小说的一个小黄金时代,出现了一批相当优秀的作品,著名者如童恩正《珊瑚岛上的死光》,郑文光《飞向人马座》等。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更是极受欢迎,创下科幻文学的奇迹,吸引了非常多的年轻读者。但同期却出现了“科幻姓社还是姓资”的争论,科幻写作被重新戴上了政治帽子,发展受到钳制,紧接着的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把科幻写作定性为资产阶级文学,直接导致了科幻文学的衰落。


《珊瑚岛上的死光》
《小灵通漫游未来》
科幻文学在中国命运多舛,但这一状况自2006年刘慈欣发表《三体》(第一部)以来其实已经有所改变,当然这种改变主要是在大众文化中展现出来,在以所谓的文坛为代表的精英文化圈里表现还不太明显。即使是刘慈欣本人,据说也常常受到缺乏文学性的指责。比如,知乎网的一个帖子这样提问:为什么很多评论都说刘慈欣的小说没有文学性,人物塑造不丰满呢?[1] 刘慈欣获得雨果奖后,《北京晨报》如此报道:“严肃文学为何错过刘慈欣”[2],刘慈欣本人对此比较淡然,他认为 “在这样一个读图时代,所有的叙事文学都在衰落,纯文学同样在急速边缘化,甚至在演变成类型文学的一种,所以两者的处境并无大的不同”[3]。
这种观念不仅出现在科幻作家创作意义和价值度的争议中,也存在于相关的研究性作品中。比如,吴岩的《科幻文学论纲》对中国的科幻小说做了整体性描述,同时对西方科幻小说做了比较全面的扫描。这大概是中国第一本对科幻小说进行如此全面研究的著作,虽然在思路上还显得有些简单,但显示了开阔的学术视野和建立科幻文学理论的雄心。吴岩从年轻时开始科幻写作,是中国人文学者中第一个专职的科幻研究者。在他的研究作品当中,我们看到他如同斗士一般为科幻缺乏文学性进行辩护和反批判。在论述西方和中国的科幻作品时,他却常常指出科幻小说在哪些方面欠缺文学描绘,比如人物是否扁平,描绘是否细致,以及情节是否饱满,等等。这一标准时刻体现在一部具有研究深度的书中,是意味深长的事情。它其实并不只是反映吴岩本人的判断,更反映了吴岩所处的整体的学术研究环境对科幻小说的判断。吴岩的反抗正说明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整体观念,对科幻创作的贬低和钳制,而从反抗中可以看到不自觉地运用了主流文化对科幻文学使用的标准,他的抗辩既是一种抗争,又是一种归顺,是以归顺的方式提出的抗议,由此也不免于某种程度的归顺。这是时代所限,每每思之不禁让人感叹。

《科幻文学论纲》(新版)
我们看到,无论在作家的观念中,还是在研究者观念中,文学性成了科幻文学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似乎科幻文学必须具有一定高度的文学性才能成为被主流承认的严肃文学。科幻文学能否达到某种文学性的高度,我们经常这样问。而一旦我们如此发问的时候,总是把提高文学性的矛头指向作家,认为提高作家的创作质量是至关重要的,科幻文学不能仅仅面对大众的一时好奇的口味,而应该面对创立经典的文学史要求。这是我们经常在科幻文学批评中所看到的。科幻文学在传统的经典文学包括现当代的纯文学面前显得底气不足,相形见绌就理所当然了。在众人的眼里,科幻小说天生就具有难以克服的软肋。
02
科幻小说为什么欠缺文学性
从作家的责任和文类消费角度谈论科幻小说为什么缺乏文学性,这也是一般阅读者的观点。这里我们从文本书写内容和书写形式两个方面进行分析。黑格尔认为,形式内转为内容,内容外转为形式,这并不是简单说说的,而这种内容与形式的相互转化并不是在每一个层次上都显现出来,只有在最基本的内容和形式的对转上才显示出来。这一点在科幻小说与其他小说对照中表现得尤其明显。

科幻小说为什么欠缺文学性?如果这样提问的话,我们可以从文学描绘的内容和形式的两方面来进行分析。首先从内容上看,科幻小说描绘未来世界的事情,未来世界跟我们这个现实世界是不一样的,我们当然能够发现未来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某些相似性,但是在细节设置和整体结构方面,未来世界也是超出我们现在的社会结构和各种组织形式以及人的行为心理的。既有的小说,无论是经典小说还是当代小说,描绘的内容往往是我们现实世界里的事情,即使超出了现实世界,在整个世界形势内容以及行动的规则方面,都保持着基本的统一性,只是在具体的细节方面或某些结构性因素有所变化。科幻小说当然与其他小说存在相同的地方,但那只是在细节上相同,而不是整体的结构上相同,这是关键。所以我们看到,其他非科幻类小说在生活细节以及世界结构上与传统的小说是保持一致的,这种一致性能有什么样的好处?最关键的好处就是,这一类小说可以不必为世界的逻辑和小说逻辑的一致性操心,因为他们的逻辑一致性是天然保障的,虽然在细节上的逻辑可能有一些不一致,但是世界的整体情况相近,就保障了整体描述逻辑的相近。
所以我们看到,一般的小说在进行情节描绘的时候,就存在一种天然的便利性,它的整体框架是搭好的,与现实的框架基本一致,作者可以不用浪费笔墨在整个世界结构上,细节的描绘和推陈出新就成了这些小说的长处。他们可以细致地描绘景物和情感,这些手法是传统文学写作规则所保障的,它们保持一致,形成特定的文类。在同一文类中,他们不必为新的人际关系负责,也不用为新的社会行为、政治结构和整个世界结构负责,只需直接去描绘既有结构下所展现出的细微的情感波澜和社会反应即可。相比而言,科幻小说就没有这样天然的便利性。每一部科幻小说都是在创造一个新世界,每个细节都牵涉新世界的结构,理解人物的行动就必须为人物的行动设计好相应的世界结构与具体情境,他们必须在情节的描绘中不断地进行结构因素的解释,甚至于必须首先花费大量的精力,在一个有限的文本中把世界的各个因素摆放好,这样才能够进一步展开情节。即使在情节展开当中,我们已经把握了整个世界大致的结构和框架,却依然还得进一步说明如下问题:在世界当中的人们怎样行动,以及在面对不同事件的时候,人们的心态该如何反应,他们的伦理状况是什么样子的,诸如此类。这些都依靠科幻小说文本中的解释,阅读者同样调整自己的看法和观念以适应这些新的结构性因素的描绘。作家一旦将笔墨集中在这些大的框架上,那么文本免不了显得宏大甚至文字有些粗糙,除非像大部头的科幻小说,比如《火星三部曲》之类,才能够将人的情感各个方面表述得细致入微。

《火星三部曲》
从题材的角度来说,科幻小说具有的探索与发现性质,在某种程度上对细致的形式也产生排斥作用,这些从客观上导致了科幻小说“文学性”的欠缺。探索的乐趣在于惊奇,要达到惊奇,必须在情节设计上出乎意料。科幻小说带有发现新世界的特征,或遥远星系,或微观世界,或奇异的未来,或不断穿越往来的过去,所有这些都使科幻作品带有一种奇异的乌托邦光芒,一个新世界随着作品的展开而徐徐拉开大幕,世界本身就足以带给读者震惊的满足感,在这样一个恢宏的世界背景题材下,个人的情感和细腻形式的书写往往显得并不特别有力,无法与新奇世界的探索形成同等的阅读快感。而传统的其他类型小说却依赖于一个稳定的世界结构来进行细致的形式化抒写和细腻的情感表达,新奇感主要产生于不同境遇和不同个体相组合形成的特殊情感和伦理反应,而科幻小说所集中笔力之处又恰恰是新的世界结构方面,它更在意新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怎样超出了人类既有的认知和想象,由此带给阅读者强大的刺激快感,与传统小说相比就形成一个比较大的错位。而依据传统小说所形成的阅读体验就往往会觉得科幻小说过于粗,即便像《三体》这种三卷本的小说,人物设置、故事情节、表述方式也显得粗糙,新异有余,而细致不足。如果说传统的其他类型小说的阅读快感来自于品鉴和细心体会,那么科幻小说的阅读快感则来自于震惊——按照本雅明的阐述,这是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特征。
03
“文学性”真的重要吗
上文提供了科幻小说关于文学性欠缺的理由,这似乎是在附和科幻小说缺乏文学性的意见,其实不然。客观性的匮乏,其实已经暗含一种新的含义,即科幻小说由于题材、描绘内容以及形式方面的特性导致了它的努力方向不会是一般文学的文学性,而集中于新世界的探索以及新世界人性结构的深度开掘,其实这些方面已经足够具有文学的魅力,甚至从幻想的角度来说,科幻小说为文学提供了更新的、更具有吸引力的内涵,我们为什么不能够反过来,甚至是颠倒性地来看待科幻小说呢?我们为什么不能说,科幻小说之文学性的匮乏从反面来说也是科幻小说对文学性的颠覆?一旦我们从科幻小说的角度来看待文学性,那么从文学史当中所建立起来的文学性,在这里很可能被彻底改写。更进一步说,文学史所建立起来的文学性并没有那么重要,我们甚至可以从科幻小说的创作当中发现“文学性”其实是一个先天不足的概念。卡勒提出,文学性其实就像杂草。[4] 没有任何一种草天生就是杂草,杂草是根据我们所面对的目的来进行划分的。如果希望庭院里种的是鲜花,那么任意生长起来的其他的蕨类植物就是杂草;如果希望种植野菜,那么偶尔生长的鲜花就是杂草。一般来说,杂草指的是在某个具体的环境中没有用的东西,在一般情况下,野菜并不是我们需要的东西,鲜花往往是我们喜欢的东西,一般都是保存的,但也不乏特殊情况,比如有人更喜欢蕨类植物或其他草类,而不喜欢鲜花。对于杂草的态度,就像文学性一样,文学史中所保证的文学性已经形成惯性,我们的确是按照这样的文学性书写作品,但是,这并不表明所有的文学性都是如此,都将沿着这样一条脉络向前延伸,也不表明文学性是百试百灵、一以贯之的。如果缺乏变革的意识,那么我们就陷入将文学性纯粹化、永恒化的误区,而这种态度完全忽视了文学性形成的机制。任何文学史形成的文学性都是依据于时代的,不同的时代观念造就不同的文学性观念,我们应该根据时代变化和周边情况的变化,而改变文学性的应用范围。

文学性重要吗?重要。尤其是一种文学范式稳定之后,各种文学规则得以确立,文学性就是各种规则的代名词。文学性一直重要吗?并非如此。当新的文学样式崛起,挑战既有的文学范式的时候,我们发现了文学性不足以涵盖新的文学样式,这时文学性就变成了文学创作本身的桎梏,甚至文学性本身也要得到改造。也许我们到了变革文学性的时代,也许我们到了真正重写文学史的时代。在科幻作品面前,文学性并不是最重要的要求,假如不顾时代的要求,将文学性固定为传统文类的文学性,那么我们将会看到,科幻小说将沿着自己的方向掘进,而将文学史中树立起的文学性抛在脑后。如果我们看到现时代的文学发展,发现这个时代不断出现新的文学类型和文学形态,我们就会抱有一种创新或者说革命的态度,如果我们放弃文学性对科幻小说的制约,那么我们就会发现科幻小说将沿着它的轨迹自由地飞翔,对于既有的文学性观念根本不在意。
04
科幻小说怎样改造“文学性”
我们是否可以更激进一些?如上所述,其实并非是一种真正激进的见解,它顶多是弱者的反抗。科幻小说在中国文学创作中一直处于一种弱势的地位,即便最近几年,科幻小说已经产生了很多著名的作家,获得了很大的成就,并且在普通的社会文化生活当中获得了强大的支持,在这个时候,科幻小说依然面对着来自文学史的“文学性”概念的压力。文学史中排列着经过遴选的伟大作家,科幻作家却还没有经过严格的学院派的批判质疑,两相对比,力量强弱立判。但好在这是一个新媒体不断吞噬着旧媒体势力的时代,网络文学已经为一切通俗的、新形式的文学打开了接受之门,科幻小说曾经面对的巨大压力逐渐消解,只待更多伟大作家的出现。对于现时代的科幻而言,各种接受的因素都已经具备,文学史的压力虽然还比较大,但毕竟已是退却前夜的黑暗了。我们可以预见到未来科幻文学在中国文学界和文学史评价中的地位,对于科幻研究者和文学研究者来说,从旧文学史的藩篱当中突围出来正当其时。更何况,经过近30年的文学史书写方式的质疑,我们放弃了理念式的通史书写,注意到文学性概念中蕴涵的极其复杂的周边情况,那么在面对科幻小说的时候,我们就会放开眼光把科幻小说所蕴涵的特殊价值纳入到既有的文学性表述当中。虽然我们发现这样的扩张导致了文学性在抒情性和叙事形式方面的崩溃,但是我们毕竟发现了新的文学性的诞生。沿着激进的文学观念和文学史观念前进,我们会发现在各种文学史书写中筑造起来的文学性并不纯粹,并不那么牢不可破,甚至并不那么重要。它可能根据不同的文类、不同现实情况而产生出新的含义,甚至与文学性所包含的其他涵义发生冲突,形成内在的矛盾性张力,这都是文学性健康能量的一种表现。一味强调纯粹的文学性无异于画地为牢,自缚手脚。预设纯粹的文学性既不符合文学发展的实际情况,对新的文学类型的衡量也容易失之偏颇,无法理解其价值,最终只能导致这一观念的塌毁。

詹姆逊说:“在我看来,用特定的‘高等’文学价值来为科幻小说做‘辩解’将是一个错误——换句话说,这就是将这种或那种主要的文本恢复成异常的,正如某些文学批评把哈麦特或钱德勒恢复成陀思妥耶夫斯基或福克纳的谱系一样。科幻小说是一种有着它自己的复杂有趣的形式历史以及自己的动态的子体裁,它不是高等文化的,但却与高等文化或现代主义之间有一种互补的、辩证的关系。因此我们首先必须绕过这种特殊的动态,而把它的出现当作一种形式上和历史上的事件。”[5] 这段论述可以为此处观点做佐证。我们不需要把科幻小说这种比较新的文类形式上升到既有的文学标准去衡量,它有其自身独特的发展轨迹,正如现代性本身是复杂而多元的,现代文学也是复杂而多元的,我们不可守于一隅,而忽视文学整体发展的态势。
但是,正统的文学史的文学性一直依靠教育机制和各种文化体制强化着它的地位,它的势力依然是非常强大的。即便在当下新媒体上野蛮生长的各类文学形式,也不得不向传统文学分类和文学认证低头,以谋求自己的地位和安身空间。但我们只能将这种姿态视为策略,随着新文学不断向新方向扩展自己的空间,它必将不断蚕食传统文学的空间,最终取而代之。比如曾经深受歧视的网络文学通过几种途径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一是在网络上建立各类文学创作和阅读平台,培养作家或写手,招揽数量众多的阅读者;二是向传统文学圈“投诚”,比如网络作家加入各地作协,获得传统认证,降低传统文学圈的反感;三是不断通过影视作品改编向传统文学的领地攻城掠地,这虽非典范认证,但文学与通俗文化具有天然亲近关系,它会自然地受到通俗文化的影响,并向其敞开自身的边界,将通俗文化中的相关部分纳入文学。这是一种主流收编旁支的功能,文学永远具有这样的能量,仿佛文学是一个慈善的君主,总是用招安平息臣民的反叛。其实这不过是文学史建造起来的幻觉。文学的城头永远变换着大王旗,只是有的时候某一旗帜树立得更久一些而已。
正如网络文学的野蛮生长一样,科幻小说也并不需要向文学性要求更多的关注,甚至正相反,它有权力提出更多的要求,比如要求文学性应该向科幻小说创作效忠,应该在科幻小说这一文类面前,来表明文学性概念本身同样也是适用的,文学性依然可以扩张自身以迎接科幻文学世纪的到来,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概念具有更大的弹性,更强的适用性。文学性应该表明,自己是可被改造的。正如中国的文学性话题是在五四时期成熟的,创立了所谓现代的文学观念,而这一观念与古代的文学性是完全不同。古代的文学性是一种文史之学,在文与史之间。而现代的文学性才是真正的文学性,它要求抒情达意,将情感的地位提得比较高,同时要求文辞之美,并建立了以文学史为模型的文学性谱系。这一谱系在当下已经成为权威,一旦我们提到文学性,会不加反省地按照这一定义来理解。在这一定义中,科学理论、奇异、震惊、新世界等元素不过是边缘性的内涵,抒情、想象、辞采等才是核心,但到了科幻小说这里,这却是最重要的内涵,而抒情、想象、辞采等文笔形式却并不是主流。在这里,我们已经看到文学性在科幻小说与一般小说中的错位甚至对垒。但其中也并非截然对立,传统小说的相关价值也可以被科幻小说分享,比如想象,科幻小说的最重要的元素就是新奇感和震惊感,这都是对新世界的描绘带来的,这些都是想象的一种变形,而且正是这些元素,扩展了想象的范围,充实了想象的内涵,进而我们可以看到,经由想象,科幻小说不仅仅拓展了传统文学的内在价值,也可能通过赋予想象以新内涵接管文学的基本性质,并且将科学幻想加入文学性质当中,从而让文学性打上科学性的烙印。

从文学史的角度看,正如现代文学观念对古代文史观念的胜利或取代一样,新模型的冲击力必将让我们看到以科学武侠、科幻、玄幻、穿越等当代通俗文学形式的胜利,也许这种胜利不是取代,但现代文学史曾经确立起来的以抒情和表达形式为基本内涵的文学性却不可避免被新的文学文类所改造,这些文类都具有共同的特性:想象性、幻想性。如果说,文学的抒情性和辞采形式可能衰落,想象性或幻想性却并未衰落,它依然能够支撑起文学的旗帜,当然我们也可能想到未来的某一时代,随着新的文学形式的崛起,想象性、幻想性被取而代之,文学将再次蜕变。而在当代,以想象性和幻想性为基本内涵的新的文学性,正通过各类写作奠定了它的支配地位,这种新模式的建立将重新回过头去整理新的文学史,虽然这暂时只是一种可能,但已经是一种比较明确的未来:一是从文学实践上看,科幻及网络文学是目前文学创作和阅读的主力类型,各种阅读器而不是传统的书本是目前文学阅读的主要方式,这也必然带来阅读趣味上的变化;二是虽说文学史观念相对于文学实践是稳定的,但只是一段时期如此,从较长的时间段来看,文学史观念同样是变动不居的,一旦与传统文学创作和阅读模式不同的新样式大量出现,文学史观念必然被动地进行调整,文学性也将被赋予新的涵义。从目前来看,科幻和网络文学带来的冲击是相当有可能达成这一目标的。
这当然只是较为明显的趋势而已,我们目前能做的只是就所见的趋势及其可能发展做学理推断,而这对于既有的文学史观念和文学性观念来说,已经足够具有冲击力了。我们乐见这冲击的成功。
本文原刊于《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9期
参考文献
[1] 为什么很多评论都说刘慈欣的小说没有文学性,人物塑造不丰满呢.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5821084/ answer/65365602.
[2] 周怀宗 . 严肃文学为何错过刘慈欣 . 北京晨报,2015.8.25.
[3] 于丽丽. 刘慈欣:主流文学边缘化更迅速. 新京报,2013.4.6.
[4] 卡勒,李平译. 文学理论.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23.
[5] 詹姆逊,吴静译. 未来考古学.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3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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