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诗石”：陈东飚译｜十幅画，十首诗精华热点

24-10-19 10:35 1404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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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0世纪7位画家的10幅画作，成为20世纪8位诗人的10首诗的灵感来源。

“圣哲罗姆”, 约1480年

达·芬奇 (Leonardo da Vinci, 1452-1519)

列奥纳多·达·芬奇的

圣哲罗姆^①和他的狮子

在那个隐居处

四壁不见一半，

分享一个圣哲的庇护所——

接合画框给激情洋溢的天才

精通语言的哲罗姆——

也给一头狮子，就像那头

被赫剌克勒斯^②棍打也毫发无伤的狮子。

那野兽，被当作一位宾客接纳，

尽管有些僧人逃走了——

它的爪子包扎着

已被一支沙漠之棘染红——

留下来看守修道院的驴子……

它失去影踪，已经喂了

它的看守，哲罗姆猜想。随后那宾客，像一头驴子，

被驯化去扛木头而未作抵抗，

但没过多久，就认出了

那头驴子并移交

它惊恐的

窃贼的整个驼队给懊恼的

圣哲罗姆。这洗清冤屈的野兽和

圣人某种程度上变成了双胞胎；

而此刻，既然他们的行为以及相貌都颇为相似，

他们的狮门声望似已正式化。

平和却又激情满怀——

因为若非两者都是，他又

怎能伟大？

哲罗姆——被他的经历摧残

无论吃什么都腰身渐瘦，

留给了我们通行本^③。在狮子宫^④，

尼罗河涨潮生长食物阻止饥荒，

令狮子嘴喷泉适宜，

若非四海如一，

至少并不隐晦。

而此处，尽管几乎算不上一个概要，天文学——

或黯淡的图画造就那金色的一对

在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素描里——似乎

为太阳所点染。闪耀下去吧，图画，

圣徒，野兽；和狮子海尔·塞拉西^⑤，以家养的

狮子作为主权的象征。

原注：

见《时代》（Time），1959年5月18日，第73页：“圣哲罗姆（Saint Jerome），”未完成草图，列奥纳多·达·芬奇作，见于梵蒂冈；及《法兰西亲王约翰，贝里公爵的美好时光》（The Belles Heures of Jean, Duke of Berry, Prince of France），詹姆斯·J. 劳里默^⑥作序（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1958年）。

玛丽安·摩尔 (Marianne Moore, 1887-1972)

注：

①Saint Jerome（约347-420），古罗马天主教神父，神学家，历史学家，传说曾在荒野中拔除一只狮子爪上的刺而将它驯服。

②Hercules，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神，力大无比的英雄。

③Vulgate，哲罗姆译为拉丁语的《圣经》。

④Leo，黄道十二宫之一。

⑤Haile Selassie（1892–1975），埃塞俄比亚皇帝（1930–1974），在意大利占领埃塞俄比亚期间（1936–1941）流亡英国，后在盟军帮助下复位，1974年被废黜。

⑥ James Joseph Rorimer（1905-1966），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馆长。

“不平等的爱：老人与年轻女子”, 1495年

丢勒 (Albrecht Dürer, 1493-1497)

两个中年恋人

一幅丢勒^①的蚀刻

男人和女人留连在一棵树下，

肃然，旁边站立着他的马。

男人和女人听见喃喃低沉的言语

由直觉造给直觉。

他们的独木舟驰过狭窄的河道；

登山者一块岩石接一块岩石攀上山坡。

牦牛，长毛飘摆，消失进风暴里。

罗伯特·勃莱（Robert Bly，1926-2021）

注：

①Albrecht Dürer（1471-1528），德国画家，数学家，神学家。

“慈善战胜嫉妒”, 约1500年

无名氏

慈善战胜嫉妒

十五世纪末的挂毯，弗兰德斯^①或法国的，见于布雷尔^②藏品，格拉斯哥美术馆与博物馆。

你有没有时间听一个故事

（描绘在挂毯中）？

慈善，骑着一头大象，

在“一片花朵的镶嵌图案”里，面对嫉妒，

鲜花“汇聚在一起，并未生根”。

嫉妒，骑着一条狗，摧残他的是执迷，

他的贪婪（因为他人拥有的东西

他仅可取若干）。不安地蹲伏

在繁花的精工细丝之中，在被旋转的扇形边纹

切出锯齿的宽阔野草，

被压扁的小向日葵，

细而拱曲的珊瑚状茎干，和——打着横向的棱纹——

绿的碎片之间，嫉妒，骑着他的狗，

抬头朝大象望去，

畏缩退避，他的脸颊堪堪没有刮到。

他正说着，“哦慈善，怜悯我吧，神性！

哦毫不怜悯的命运，

我会变成什么样，

伤我者慈善——Caritas^③——剑已出鞘

对着我了吗？血玷污我的脸颊。我受伤了。”

锁子甲上盖着胸甲，一袭钢袍

披到膝头，他又说一遍，“我受伤了。”

那大象，从未被自怜击倒，

令那被追袭者相信

命运并未设计一个情节。

这个问题被征服——不可忍受地

累人，当它逼近之时。

拯救构成听起来像是一个公理的事物。

戈迪亚斯结^④不需要斩断。

玛丽安·摩尔 (Marianne Moore, 1887-1972)

注：

①Flemish，佛兰德斯（Flanders），欧洲中世纪公国，现分属比利时、法国与荷兰。

②William Burrell（1861-1958），苏格兰商人，慈善家。

③拉丁语：“慈善”。

④Gordian knot，传说由弗里吉亚（Phrygia）国王戈迪亚斯（Gordias）打的极其复杂的结，有预言说打开此结者将是亚洲的统治者，后被亚历山大大帝挥剑斩断。

“骑士，死神与魔鬼”, 1513年

丢勒

“RITTER, TOD UND TEUFEL”^①的两个诠释

在匪夷所思的头盔之下庄严的

侧脸残忍如那柄残忍的剑

等待出鞘。穿过稀疏的丛林

骑士镇定自若，策马前行。

拙劣又鬼祟，那群乌合之众

已将他包围：魔鬼睁着献媚的

双眼，爬虫迷宫般纠缠错乱

还有那白衣的老者手握着沙漏。

铁甲的骑士，无论谁望见你

都知道你身上绝没有谎言

更无苍白的恐惧。你持久的命运

是统辖与施暴。你勇不可挡

确凿无疑的是你决不会有负于，

德意志人啊，魔鬼和死亡。

道路有两条。一条属于那个

披着铁甲与骄傲，策马而行的人，

他抱定信仰，穿过尘世的

可疑丛林，走在嘲谑和

魔鬼与死神不动的舞蹈之间，

另一条很短，是我的。在哪个

迷朦的古老夜晚或早晨

我的双眼曾见过这奇绝的史诗，

丢勒历久长存的梦境，

那个英雄与他那一帮搜寻我，

窥探我和遇见我的暗影？

对着我，而非游侠，白衣的

老者发出劝诫，头顶着盘绕的

蛇冠。连续不断的滴漏

量出我的时间，而非他永恒的当下。

我将会是灰烬与黑暗；

我，随后离去的我，终将抵达

我凡人的终点；而你，不存在的你，

你，佩带着笔直的剑，

严酷丛林的骑士，你的脚步

将在人类延续的同时迈进。

镇定自若，源于想象，归于永恒。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Jorge Luis Borges, 1899-1986)

注：

①德语：“骑士，死神与魔鬼”，丢勒的版画，作于1513年。

“伊卡路斯的坠落”, 约1560年

布鲁盖尔 (Pieter Bruegel，约1525-1569)

Musée des Beaux Arts^①

关于苦难他们从来不错，

旧时的大师：多么透彻他们理解

它在人间的位置；它究竟如何产生的

当别人正在饮食或打开一扇窗或仅仅沉闷地走过去时；

究竟如何，当老人正在虔诚地，热切地等待

那神异的诞生，总是必定会有

并不特别希望它发生的孩童，溜着冰

在树林边的一座水池上^②：

他们从未忘记

即使可怕的殉道也必须走完它的行程

无论如何要在一个角落，某个不整洁的地方

那里狗儿继续过它们的狗儿生活而施虐者的马

抵着一棵树刮蹭它无辜的后臀^③。

在布鲁盖尔的《伊卡路斯》^④中，例如：一切都如何掉转身

颇为悠闲地背朝那场灾难；耕夫或许

已听见了那飞溅，那被遗弃的哭喊，

不过对他来说那并非一场重要的失败；太阳照耀

它非得照耀那双白腿消失进绿色的

水中；而那艘昂贵精致的船，必定看见了

某件惊人之事，一个男孩从天空摔落，

有地方要去而平静地继续航行。

W. H. 奥登 (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

注：

①法语：“美术馆”，指比利时皇家美术馆（Musées Royaux des Beaux-Arts de Belgique）。

②或指涉荷兰画家布鲁盖尔（Pieter Bruegel，约1525-1569）所作“伯利恒人口普查”（Le Dénombrement de Bethléem，1566年，见《圣经·路加福音》罗马皇帝下旨登记人口事件）。

③或指涉布鲁盖尔所作“虐杀无辜者”（Le Massacre des innocents，1565年，见《圣经·马太福音》中希律王虐杀伯利恒无辜男童事件）。

④ Icarus，即“伊卡路斯的坠落”(La Chute d'Icare)，约作于1560年，其作者归属现有争议。伊卡路斯为希腊神话中用羽毛和蜡制成的翅膀飞行的少年，因飞近太阳导致翅蜡融化而坠亡于海中。

“雪中的猎人”, 1565年

布鲁盖尔

冬日风景

由冬山上下来的那三个人

着褐衣，携长竿及一班猎犬

随踵，穿越林木的布阵，

经过燃烧禾杆边上的五个形体，

僵冷又沉默返回他们的镇子，

返回堆积的雪，溜冰场

活跃着孩童，返回老人，

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长久伴侣，

蓝灯，攀梯子的人，教堂边

雪橇与夕照街道上的阴影，

毫不察觉在沙子一般的

未来时间里，历史的邪恶废墟

铺展，他们会现身在同一座

山脊之上：那时他们的所有同伴

都将已无可挽回地失去，

这些人，这三个特定的褐衣人

被飞鸟目睹，将保留此景并言说

凭借他们与林木，小桥，

红房子与火堆构造的布局，

是何地，何时，是何早晨的机遇

将他们送进了树林，一班猎犬

随踵，长竿在他们肩头，

由此返回如我们现在所见

雪深及脚踝，沿着冬山

而下，正当三只鸟在看而第四只在飞。

约翰·贝里曼 (John Berryman, 1914-1972)

“庙会”, 1567/1568年

布鲁盖尔

舞蹈 (The Dance)

在布鲁盖尔^①的伟大画作，庙会^②里，

舞蹈者们打转，他们打转又

打转，那些咿咿呀呀和咪里马啦和

嘀嘀嘟嘟的风笛，喇叭和小提琴

轻点着他们的肚子（圆得像厚

壁的玻璃杯，麦芽汁尽被他们没收）

他们的屁股和他们的肚子不平衡

令他们团团转。又蹬脚又翻滚

在市集各处，晃着他们的臀，那些

小腿必定要很棒才承受得了如此

嬉闹的节奏，他们蹦跳着舞蹈

在布鲁盖尔的伟大画作，庙会里。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1883-1963)

注：

①Pieter Bruegel (约1525-1569)，荷兰画家。

② The Kermess，即De dorpskermis，作于1567/1568年。

“提忒斯”, 约1657年

伦勃朗 (Rembrandt van Rijn, 1606-1669)

伦勃朗^①的戴一顶红帽的提忒斯像^②

光落在一张脸的一半之上足矣。

让另一半归于静谧的阴影，

那碗面包投在祭坛上的阴影。

有些绘画就像一匹马的进食处

在谷仓后面，那里单单一束

光从一道天花板的裂缝中降临。

描画明亮色彩可能在伪造世界。

太多窗口导致艺术家躲藏。

太多充分照明的脖颈召唤斧头。

红帽之下，提忒斯的眼睛向我们暗示

他如何困惑于世界的美好——

蜻蜓匆匆奔向其死亡的方式。

那么多股力量想要杀死这年轻的

已获赐福的男性。神圣家庭^③

在去埃及的路上不得不躲藏很多次。

提忒斯领受一场黑暗的散射。

他由浸透在洋葱里的水施洗礼；

父亲以在夜间洗净儿子来将他守护。

罗伯特·勃莱

注：

①Rembrandt van Rijn（1606-1669），荷兰画家。

②油画，约作于1657年，提忒斯（Titus van Rijn，1641-1668）为伦勃朗的第四子。

③Holy Family，基督教中由耶稣、圣母玛利亚和养父约瑟组成的家庭。

“女士与鹦鹉”, 1866年

马奈 (Édouard Manet，1832-1883)

一幅肖像^①

在一堆稀薄的梦幻间，不见知

于头脑躁动，双足疲惫，

永在奔忙，来去街头的我辈，

傍晚她一个人在房中伫立。

不像是一尊石雕的静谧女神

却飘渺易逝，仿佛有人会遇到

某座幽林中一个沉思的女妖，

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虚空幻影。

并无愉悦或是不祥的冥思

打扰她的嘴唇，或挪动那双纤手；

她的黑眼睛向我们瞒着它们的秘密，

她站在我们思想的圈子外头。

架上的鹦鹉，一个沉默的暗探，

用一副耐心好奇的眼光将她细看。

T. S. 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 1888-1965)

注：

①法国画家马奈（Édouard Manet，1832-1883）“女士与鹦鹉”（La Dame au Perroquet）。

阿波利奈尔《动物寓言集》中的狮子插图，1911年

杜菲 (Raoul Dufy, 1877-1953)

瑞典的狮子

别再多话，斯文森^①：我曾经是

一个猎人，追寻那些灵魂

与储蓄银行的君王，Fides^②，雕塑家的奖赏，

所有的眼光与尺码，和被惹怒的Justitia^③，

训练有素以摆平法律的桌面，

Patientia^④，永远抚慰着伤口，

还有强大的Fortitudo^⑤，狂乱的低音。

但这一切将不会装点我的纪念品，

这些狮子，这些庄严的形象。

倘若错在灵魂，灵魂的

君王必定同样有错，首先有错。

倘若错在纪念品，这些却就是

灵魂本身。而灵魂的整体，斯文森，

如瑞典的每一个人都会承认的那样，

依旧执著于狮子，换句话说，

依旧执著于君王的形象。

倘若错在狮子，就送它们

回去它们的来处，杜菲先生的汉堡^⑥。

植被依旧形式繁多。

华莱士·史蒂文斯 (Wallace Stevens, 1879-1955)

注：

①或指Eric Pierson Swenson（约1855-1945），纽约国家城市银行（National City Bank of New York）总裁。

②拉丁语：“信用”。

③拉丁语：“公正”。

④拉丁语：“坚忍”。

⑤拉丁语：“勇气”。

⑥参见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写于1911年的诗《动物寓言集或俄耳甫斯的扈从》（Le bestiaire ou Cortège d'Orphée）中的诗句“O lion, malheureuse image, / des rois chers lamentablement, / tu ne nais maintenant qu'en cage / A Hamburg, chez les allemands（哦狮子，不快乐的形象，/ 可悲地为帝王所有，/ 如今你仅在笼中出生 / 在汉堡，在德国人之间）”。杜菲先生（Monsieur Dufy）指Raoul Dufy（1877-1953），法国野兽派画家，在为《动物寓言集》制作木刻时使用汉堡为狮子的背景。

译者简介：

陈东飚，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译有纳博科夫《说吧，记忆》，《博尔赫斯诗选》，埃利•威塞尔《一个犹太人在今天》，艾兹拉•庞德《阅读ABC》，巴塞尔姆《60个故事》、《40个故事》，迈克尔·杰克逊《舞梦》，帕斯《泥淖之子》，《博尔赫斯与奥斯瓦尔多·费拉里对话集》，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马内阿《囚徒》，凯鲁亚克《达摩流浪者》，《玛丽安·摩尔诗全集》，《华莱士·史蒂文斯诗全集》等，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