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大运河杯”文学作品大奖赛(散文)
淮安尘烟
(散文,3727字)
周春荣
1
苏湖熟,天下足。天下是大哥掌管着的,苏湖是大哥治下的两块地,论起来,只能算是小弟。小弟的稻米,事关大哥的给养,小弟的担子,自然就重了。
在苏州、湖州一带,在没有汽车、火车概念的一千多年前甚至更远的年代,一年两熟的苏湖稻米到底是怎样抵达开封、洛阳甚至更远的北方餐桌的?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北方太需要来自南方的稻米了。因此,另一个叫做淮安的小弟被大哥委以了重任:苏湖管生产,你管调运,就负责发货吧。
淮安有苏湖熟了的稻米作为货源,但还得有运输渠道啊,否则,发货就成了巧妇难为的无米之炊。
心中有数的大哥,当然知道要有运输渠道。大哥就是大哥,他当然就有当大哥的气度,出钱,出人,修通了从淮安经开封直达洛阳的水路——这条水路是隋唐大哥修的,就叫隋唐大运河。
就这样,在长长的运河渠道上,满载南方稻米的舟船,在纤夫的号子中走走停停,晓行夜宿,终是送到了大哥面前。
时间,在改朝换代的更替中又过去了几朝。
后来的大哥,一举平定了北方,把家搬到了北平。
北平有自然屏障燕山,还有人工屏障万里长城,大哥的眼光,看得更远。
但北平只有政治,没有丝绸、稻米、茶叶,权力中心的给养,大哥还得依靠南方,大哥还是不忘那句话:苏湖熟,天下足。
家搬到北平以后,南方的稻米如果再绕道洛阳,那就费事了。大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出点钱、调点人,从淮安直接修一条水路,经宿迁、济宁、聊城、沧州等地,直通北平——大哥手里有的是权力,也允许他这么做。
一道命令,万夫接力,经年不辍,这条北上的水路也贯通了——这条北上的水路,就是后人口中的明清大运河。
隋唐大运河,明清大运河,两条连通政治与经济的人工河流,交汇在淮安。
修通明清大运河后,从淮安的河道出发,往南,可通临安甚至绍兴,往西,可通洛阳,往北,可通北平,淮安就此成了水上大十字,自然就成了当之无愧的“水”城,也由此奠定了淮安全国漕运指挥中心、河道治理中心、漕粮储运中心、盐榷税务中心、漕船制造中心的地位,让她非我莫属地拥有了“九省通衢”的美名。
淮安作为“水”城的年龄,仅仅只从隋朝算起,就是漫漫一千多年。一年一年的沉淀,让淮安被后世之人坚定不移地誉为“运河之都”。
淮安,这个当朝大哥手下的小弟,就这样忠忠实实地履行着大哥委派的任务。跟着大哥的马仔,总是好处不少,淮安也因此而历久不衰。
淮安因淮河而得名,意为“淮水安澜”。
流过淮安的古淮河据说原是有入海口的,但它自然的入海口早已湮没在岁月裹挟而去的泥沙之下、消逝在黄河一次次的夺淮肆虐之中。而淮河河岸的淮安,在历史的雨水中一次次洗净风尘,常看常新……
2
秦岭——淮河,这一条线,一直被认为是中国的南北分界线。
中国南北分界线上的淮安,非常特别。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连水果在此都被区分得泾渭分明,还有什么在此不能被明确区分?
平原的归宿在此被明确区分——淮安是华北平原与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分界线。
流域的归宿在此被明确区分——淮安是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的分界线。
土地性状在此被明确区分——淮安是中国水田与旱地的分界线。
粮食作物在此被明确区分——淮安是水稻种植区域与小麦种植区域的分界线。
政治在此被明确区分——淮安是历史上南北割据与争斗的分界线。
……
文文静静的淮河,自西向东奔流而来,横穿淮安,成了南与北之间的自然鸿沟。争战的政治角逐在此又加剧了鸿沟的裂痕——北宋末年,杜充掘开黄河,以挡南下金兵。黄河决堤,覆水难收,黄河之水夺淮入海,导致黄河改道。
在覆水难收的悲剧场景中,大量黄河泥沙由此涌入淮河,硬生生地把淮河入海口堆成一片平原,更为要命的是,黄河之水和淮河之水疏浚不畅,停滞在淮安和盱眙之间,形成了战争的次生灾害——洪泽湖等等。
都说黄河是孕育中华文明的母亲河,可这位母亲的脾性太过暴唳。
这位母亲很任性,不仅在淮安留下了“私生女”洪泽湖、南四湖、骆马湖,还弄得淮河这个“妹妹”的血液循环不够流畅,中游的水下不来,下游的水出不去,乃至让淮安患上了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的反复性顽疾。
漂浮在水上的城市淮安,要继续连起南方的经济和北方的政治,还得依靠隋唐大运河、明清大运河。就这样,在淮河的鸿沟阻隔下,隋唐大运河、明清大运河果敢地骑在了淮河头上,硬生生地跨了过去,恣意地连起南方的经济和北方的政治。
但以淮安为节点的南北漕运却在淮安变得一堵一疏,往北,是堵塞点,大量商船开不走,往南,是畅通点,舟楫往来,帆影林立。
就是这一堵一疏,让南方的船与北方的马在此聚集,让南方的腔与北方的调在此碰撞。南方的商船到此停泊了,北方取代船队的马帮掺和进来了,歇脚的马店,治河的河工,传信的邮驿,征税的榷关,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在此迅速形成,让淮安成了继苏州、杭州、扬州之后的又一明星城市。不得不说,这就是小弟跟着大哥混迹的好处——大哥有一口吃的,小弟当然也有一口。
淮安,淮安,因其特殊的自然地理和军事隘口性质而让人欲爱不能、欲罢不能。对此,南宋诗人杨万里成诗于宋金对峙期间的《题盱眙军东南第一山》中就有这么几句:
白沟旧在鸿沟外,易水今移淮水前;
川后年来世情了,一波分护两涯船。
南宋偏安临安后,被北方民族逼着南迁的况味实在不好品咂,所以,杨万里以诗言志,道出了胸中的期盼:以前的时候,宋和辽的分界线在白沟一带,今天,宋和金的分界线却移到了淮河的中流;我希望南北统一以后,这种一水分治的局面能够尽快结束,以让一河的波浪护送两岸的舟船……
好在随着时间推移,杨万里的期盼已经成了现实。
3
乱世,淮安是敌我对峙的分界线。
和平时期,淮安又是政治经济的连接线。
映射连接线作用的,就是漕运。
漕运,就是利用河道和海道调运粮食,它是中国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种物流运输方式。
漕运送达的粮食,称漕粮,主要用于保障宫廷消费、百官俸禄、军饷开支、民生调济。
中国古代第一次大规模漕运,出现在秦穆公时代。
秦穆公是秦国一位有为君主,与晋国互相联姻,建立了“秦晋之好”。但常用“秦晋之好”入文的人们,并不一定清楚“秦晋之恶”。
当上国君前,晋惠公承诺:你秦穆公如果助我当上国君,我就把靠近秦国的那几座城池划给你。
晋惠公当上国君后,翻脸比翻书还要快,春上说的话,秋后就变了卦,城池不给了。
秦穆公大人大量,不给就不给呗,没什么大不了的。
世事的变化很快打了晋惠公一记耳光——晋惠公的宝座还没坐热,晋国就遭遇大灾,缺粮。晋惠公脸皮也着实厚,没粮就派人去秦国借粮。
秦穆公说,行啊,兄弟,没问题,借你。
晋国是大国。大国缺粮,借粮无疑多,运粮任务可不轻松。晋惠公组织大规模船队从水路把粮食运到了晋国。这一次水路运粮,就成了中国开天辟地的第一次漕运。
灾难年年有,转眼,秦国受灾,缺粮了,而靠秦国接济后挺过来的晋国恰恰迎来丰收,秦国就向晋国借粮。晋惠公又成了白眼狼,不借。
秦穆公心想,你过河拆桥,忽悠了我两次,再忍你,我脸也没地放,更不好向弟兄们交待。于是,秦国就出兵攻晋,把晋国抹去了。
扯远了,还是回到漕运。
自从晋开漕运,漕运就再也没有停歇过。
夏商周,春秋战,秦朝以后到两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夏辽,金元明清二十朝,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战时运军需,闲时运太平。
无论运什么,淮安都是参与者与见证者,从淮安起点的运河航道里,日日充斥着一片接一片的船帆,还有哼着号子拉纤的船夫……
明代诗人杨慎说隋唐二代的《二十一史弹词》第七段这样写道:
一片残山并剩水,年年虎斗龙争。
秦宫汉苑晋家茔,川源流恨血,毛发凛威灵。
白发诗人闲驻马,感时怀古伤情。
战场田地好宽平,前人将不去,留与后人耕。
千年田地八百主,田是主人人是客。从改朝换代的更替中走到今天,因漕运而兴的淮安,已然成了大运河边上的一颗明珠。
淮安这座漂浮在水上的城市,经历了太多,也拥有了太多,仅世界文化遗产区就有两处,此外还有一段遗产河道、五处遗产点。
遗产,让淮安在野火春风中更加大象无形、大音稀声……
4
清晨,晨曦东起,轻风拂柳,大运河岸边的车流和人流又掀起了一天的忙碌。而运河水面上,那些运载各种货物的船舶也起锚了,把舵的目视前方,从容淡定。
那些有自航能力的拖船,连接没有自航能力的驳船,前一驳船再连接后一驳船,一接就是一大串,在水面上形成了浩浩荡荡的拖驳船队,一摆,就占去了几百米。开拖船的,稳稳把着舵,不时通过对讲机指引后面的驳船如何避让即将面对的障碍。
运河的水,被吃水很深的船队挤压到了岸边,不停地拍打河岸,拖驳船队雄壮得像一列水上列车,不断把岸上矗立的国师塔、辉煌的漕运总督府甩在身后,也把话家常、听小曲、说古今的市民甩在身后……
运河边上的柳树下,话家常、听小曲、说古今的市民,偶尔望一眼长长的拖驳船队,又回到她们的日常,甚至偶尔也会回到淮安长河的历史沉淀里,打捞那些过去的故事与故人,其中,有坐镇虎门炮台的民族英雄关天培,有忍受胯下之辱的三国大将韩信,有撰写长篇小说《西游记》的吴承恩,有“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有主修《奉元历》的盲人天文历算家卫朴,有开明清写意画先河的画家龚开,有《画鉴》作者汤卮,有开国总理周恩来……
因水而兴,因运而盛,7000年文明史,2500年建城史,自古,淮安就被大运河赋予了生命。一度,水曾成为这里的灾难,但更多时候,水却成了这里的灵魂,为淮安贴上“一城古迹半城湖”的美丽标签。
作者简介
周春荣,男,贵州纳雍人,1970年生,著有散文集《生命如烛》《秦关冷月》《一寸光阴》《湮没》,贵州省作协会员、贵州省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曾获贵州省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金贵•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