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1950~1980,林头方村那卅年
《林头方村往事》序言
窃以为,宁波北仑区林头方村是中国南方农村的缩影,了解其变化轨迹犹如管窥中国农村发展历史。本人自撰的电子文集《林头方村往事》集糙文60余篇,计约近30万字,内容都是作者的所见所闻所经历,广涉当年农村的政治、经济、人文、风俗,原汁原味地记录农村之穷、农民之苦,以及农业在建国初三十年对国家之贡献。文集意在聊补中国乡村那卅年(1950~1980)村史缺失之遗憾,为后人了解或研究农村历史留住最具原色的一斑,本文谨作全集序言。(文集附于文末可点击浏览)
卅年间村名更迭和生产队分合
1950-1980年间,林头方村名变更共6次、生产队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共3次,历史节点村内大事,始终与新中国前三十年的政治、经济变化规律和弦共振。
1949年镇海解放,本地建立的第一个地方新政权叫金泉乡,因此林头方就叫“金泉乡林头二村”(“二”为序数,即第二村)。1950年金泉乡改名璎珞乡,因此村名又冠称“璎珞乡林头二村”。1953年完成土改,组建过互助组,1954年成立初级社,1956年成立高级社,适逢璎珞乡改成丰产乡,遂社名改为“丰产乡五星高级社”。1958年五星高级社并入大碶人民公社,全国农村改称生产大队,于是改名为“大碶公社战斗大队”。1961年大碶公社一分为五,邬隘公社是其中之一,于是“战斗大队”改名为“邬隘公社五星大队”,后据说一个重要文件把“五”误写成为“互”,刚好当时隔壁高塘公社也有五星大队,为便于区别,有人建议干脆将错就错,于是定名为“互星大队”。此称谓使用了近二十年,至1980年才停止,启用新村名为林头方村。
1954至1960年都以社或生产大队为经济核算单位,吃大锅饭。1961年底起改吃生产队为核算单位的“中锅饭”,全村分为12个生产小队(俞家1-4队,村中部5-8队,方家9-12队),1966年又合并成三个生产队(俞家为1队,村中部为2队,方家为3队),1974年每个生产队又一分为二(俞家1-2队,村中部3-4队,方家5-6队)。1980年后农村改革,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分山,生产队解体,这一在中国农村存续二十多年的集体所有制,伴着共和国走过最艰难的岁月,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高级社时期的二三事
林头方村,一边靠山(屋后山和灵峰山)一边靠田,人们沿山而居,最西南头的方家与最东北头的俞家相距约一公里,形成一个狭长形的自然聚居带。村人方姓王姓俞姓居多。
1955年农民走集体化道路的宣传画
1956年成立高级社时,村民的土地、耕牛、农具一概折股归社,还发过“股权证”(我幼时看到过的),但这些“股权”后来是否兑现过,我却不知情了。
当时我已六岁,只模模糊糊记得低级社合并成高级社后,大人们很兴奋,在灵峰山下办集体农庄果艺场,每年盛产水蜜桃和西瓜。还有另一部分大人早出晚归,努力在田间平整田地,建造抽水机沟渠等,积极性高涨……
村里第一台抽水机,就是那个时候购置的,这是集体道路优越性,如果没有组织起来平整好土地建好水渠,集中资金,抽水机是没有条件进农村的。当时机器和水泵装在船上,由机手摇来摇去到各渠口抽水灌田,抽水机手从优秀青年农民中选拔,俞家有王元康,方家有方安良和方兴高。他们倍感自豪,日日夜夜忙于抽水。
当时方锡卿、方轩民、王德兴,三十岁左右,都是村里土改出身的年轻干部,意气风发。他们在我们小屁孩眼里,都是了不起的威风凛凛大人物,哪个小孩哭闹,只要有人吓唬这三人中任何一人来了,小孩即刻噤声……
水沧漕河埠头船上安装抽水机那天,村里像过节一样,很多人都去围观——宁波动力机厂的师傅安装完,机器一发动,''突突''声响起,河水哗哗地被抽到沟渠里,水量大过人工汲(车)水数十上百倍,沿着沟渠快速流向远处。人们笑了,中国农民第一次为机器的神奇力量而笑,笑得多么灿烂……
既然回忆村史,有一件当年地震似的公众事件不得不提:1957年,林头二村进入高级社,社里两个工作能力极强的主要领导人被国家司法机关逮捕,原因与经济有关,因为我当时尚小,只从大人们惶惶的议论中模模糊糊地听出些端倪。他们服刑8年后,60年代中期才刑满释放,回村时笔者已是生产队社员,所以记忆较清晰——这件事情说明,中国共产党反腐一直在路上,林头方村干部应记住教训,一定要清醒!
激进年代的刻骨疼痛
“丰产乡五星高级社”只存续两年,1958年起并入了大碶人民公社。大碶人民公社范围太大,就按区域管理,我们这里叫湖塘管理区(或称沿山管理区),王德兴曾是管理区领导人之一。在“左倾冒进”中,林头方村改名为''战斗大队''(隔壁田洋王村改名为''先锋大队'')。这一年,大碶公社和全国一样,开启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模式,开始犯“左倾”错误,从村名的改法就能感受到人们的狂热。
当时的乡村,墙上到处有醒目的白底红字标语:三面红旗万岁!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老师告诉我们:三面红旗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那什么叫大跃进呢?一天等于二十年,十五年赶超英国美国……我们虽似懂非懂,但人人热血沸腾。
那时''一大二公”,经济核算以大公社为单位,公社内所有高级社改称生产大队,生活资料互相无偿调拨,也就是说吃共产主义大锅饭,你仓库里的粮食,等于是我的,我土地上劳动成果,也有你的份。上级规定农村兴办公共食堂,大家“放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搞生产”……
当时唱得最响的歌是《社会主义好》,最激励人心的一句是:''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大家都无忧无虑地吃食堂饭,妇女们尤其开心,高高烟囱上竖写着“战斗大队公共食堂”……
某日,饭厅门口竖着一块圆桌板,淡黄色桌面上,大队葛会计奉命用粉笔抄写一份《反右简报》:半年前大碶的右派分子贺某继续猖狂攻击大跃进,妄言水稻亩产万斤要是连稻草稻根称在一起,也是不可能的,已被押往某地劳改农场,云云……人们一边围着看,一边议论纷纷。
因为当年我父亲也是右派分子,这个姓贺的,是父亲的好朋友,所以印象特别深。
果然,半年后袭来的是饥饿,这是“左倾”狂热+命令风+浮夸风折腾后粮食歉收的结果。我人虽小,才8岁,但亲眼见过村里有很多因饥饿引起的浮肿病人,也听到过食堂为浮肿病人熬松毛汤(松毛即松叶,针状,当时说煎汤能治浮肿)。人们吃芘花、吃各种野草,吃田柳树皮(疑是榆树)、吃糠、吃薯藤、吃蕨根……我们小孩常逃课上山吃野果——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据说我们南方多属鱼米之乡,饥饿程度远比北方轻,充其量仅半饥饿而已……(详见文集《1959年~1961年吃饭杂忆》)
当年的食堂在上面照片中老屋的后面——这幢老屋原名方阿福大屋,我们习惯称“大屋里”。林头方是个穷地方,这是全村最大最好的房子。屋主大约是出门在上海的财主,当年的房子由村里占着无偿使用,是不是没收来的,笔者不知情。1967年以前这里是村行政中心,干部在这里办公,青年在这里活动,村民大会在这里召开,做戏放电影,也大多在这里,所以这幢屋在老一代村民心中无疑是自己村的“天安门”或“中南海”。
1965年笔者15岁,上级提倡学习“毛选”(《毛泽东选集》),某一个晚上,应大队干部预约,我准备了一天之后,在“吱吱”响着的汽油灯下(当时没有电灯),当着天井里数百名社员背过“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那时记性真好,对着黑压压的人头和无数盯着看稀奇或惊愕或迷茫的黝黝目光,紧张得两腿发颤,但4700多字的三篇毛主席文章,居然能侃侃背出,引得村民佩服和夸赞——那一晚是我的高光时刻,只差没有飘起来,从此我对这幢老屋感情尤深。
此大屋原来有很考究的青砖围墙,里边有个大大的天井院子,石板地面,大门两旁有石凳,格局很气派,现围墙被拆,屋子裸露,整体观感已被破坏,再无历史厚重感,惜哉!在此强烈呼吁林头方村保护好此幢老屋,为林头方村留点历史文化!
灵峰水库
那一年,人人头脑发昏,老师兴高采烈地拿着《人民日报》向学生宣读中国亩产已超十万斤。为赶超美英,农民叔叔伯伯们不惜荒废农事被抽去“大炼钢铁”。老师动员我们捡旧铜烂铁,说为国家钢铁产量突破某某某某万吨助力。公社发动全民献旧铜烂铁,于是,各家各户的铁镬、汤锅、火熜什么的,都无偿献了出来,有些人连家里的铁窗栅也撬下来献给社里,还乐呵呵的……
国家大幅度纠“左”
三年的饥饿使人们刻骨铭心,笔者虽然没有看见村里有直接饿死的人,但因饥饿折磨缩短寿命早逝肯定是有的。我的印象中,当时的人们都瘦骨嶙峋,没有胖子,更没有啤酒肚。
1961年,为了战胜极度困难,国家颁发了《人民公社工作条例》,对农村工作作了大幅度调整:一是解散大食堂;二是分自留地助农民度过饥荒;三是把经济核算体制改成''队为基础,三级所有''。为了避免吃大锅饭,国家规定各生产大队拆分成若干小生产队,土地到队,经济核算以队为单位,缴足国家的,剩余都归生产小队——归生产小队,也就是归队内社员所有,这样,农民生产积极性被调动了。
按这要求,这一年,战斗大队正式改名为互星大队,公共食堂解散,村里家家户户的屋脊又升起袅袅炊烟……
也在这一年,互星大队按国家规定把7%的集体土地,分给农民作自留地,以度饥荒。从这一年起,自留地种出来的蔬菜番薯等,拯救了无数农民的命,全国都一样。
农民在自留地劳动
这一年,互星大队分成12个生产小队,土地、农具、仓库、耕牛等,也分成十二份,每队十几户。这其实是以小集体承包制,离家庭承包只差一步了,这样做,调动了农民积极性,一定程度上解放了生产力。从1963年起,粮食产量逐步提高,农民吃饭困难开始缓解。那时涌现了不少优秀的生产队长,也常见生产队评大寨分时群众争斗和聚餐时重归和好……(详见文集《正夫公公》《历史的昙花——生产队长》《评大寨分和聚餐》)
生产队双抢
以上三箭齐发,是农村经济体制的重大变革,试想,当时走集体化道路是国之大政,把原己成形的大集体,拆分成小集体,土地使用权归小集体,劳动成果归小集体,这表面上看是''倒退'',但实际是进步,纠正了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左倾”,体现了按劳分配。这条政策,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当时有限度的敢于纠错和执政为民的初心。
从此,农村粮食形势逐年好转。1962-1965年,虽然村民都面有菜色薯色,一年中番薯等杂粮仍是主食,每户人家往往把马苓薯番薯和米煮在一起,煮熟后用锅铲捣碎混在一起吃,名曰洋番薯饭或番薯饭,只要能吃饱就知足了。那个时候,薯干粥和烤薯是主食之一,很难得吃到纯米饭(详见文集《忘本了的番薯》)。
但每年农闲村里总会有人兴头邀戏班子演几天几夜戏,方家祠堂尤多。1964年前以演古装戏为主,什么《狸猫换太子》《铡美案》等等,后两年开始强调阶级斗争,演的都是现代剧。
1963年起,墙上最多的标语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当时最流行的电影是《千万不要忘记!》《夺印》《李双双》等,情节都是农村阶级斗争和社员一心为公。
“李双双,李双双,你是咱妇女的好榜样……”电影放映后,村里的姑娘都自豪地唱着——村前村后漾溢着榜样的力量。
后来发展到各村业余剧团只准演现代革命剧,例如《江姐》《红灯记》《芦荡火种》等。
农闲演戏侧面印证了农村形势好转,淳朴的村民只要日子能过去,就不忘追求精神生活。但农民生活逐年好转,靠他们土里刨食的苦与勤,笔者经过那几年历练,常感慨:吃过农民之苦,还有什么苦吃不了……(详见文集《农民是怎样“炼”出来的》《“双抢”》《夜缴公粮》《耘田》等)
1970年以后,农村吃纯米饭的人家才慢慢多了起来,但很多人家粮食仍很困难,马苓薯和番薯仍占三分之一主粮。
那年月,物资高度匮乏,人人凭票证定量有限供应,钞票+专用票才能买到需要的物资。各类票证繁多,现在能回忆起来的有:粮票、布票、烟票、菜油票、肥皂票、煤油票、肉票、鱼票、豆制品票……(详见文集《票证岁月》1-3)
灵峰水库溃坝、城市人口下乡
“水库倒了!水库倒了!”我清晰记得,俞家王永安第一时间惊慌失措地沿途大叫着向村民报信……
1962年9月发了特大台风,由大跃进时期“农民工程师”谢开洪(嘉溪人)设计的灵峰水库溃坝,大水裹夹着黄泥和砂卵石,冲决很多溪堤,其中一处是现在由小学校改建的外来工宿舍区,当初建造小学时,这里是当年水库溃坝后冲积成的砂卵石区,这个区域内农民自留地(包括笔者家的),被大量砂卵石掩盖,将收获的番薯被压在砂卵石滩下面,损失严重——后来(1971年)村里造小学,在砂卵石滩上很难打墙脚地基,这个难题是当时下放在村里的方信才解决的,因为他是土木工程师,有如何在砂卵石地基上造屋的科学办法。
中国的农村,是块很会吸水(吸纳城市人口)的大海绵,国家在困难时期,把大量人口往农村挪。而农村和农民,慷慨大度地予以接纳,从来不因为锅里食被严重稀释而不满。城里来的人们,也没有委屈的抱怨——那时候人们的觉悟真高!这样的城市人,先后来过三批。
第一批:1962年,国家为了解决城市发展中遇上的困难,精减城市人口,互星大队来了若干户城市人家,其中有陆文标和张明达。1963年,国家规定农村封山育林保护环境。互星先锋两大队合作,统一划分区域。当时沿之字形道路上灵峰寺,道路右侧为开放区,村民可继续上山砍柴,道路左侧为封山育林区。互星大队委派上海来的陆文标、张明达为山林管理员,每天巡山不止……(详见文集《上海来的“红脚梗”》)
第二批:1964年底,互星大队迎来了十几位宁波知识青年,这是中国最早成规模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也是中国插队龄最长的知青,他们给林头方村带来了城市文明,与林头方村结下不解之缘……(详见文集《我们村里的知识青年》)
第三批:1965年,互星大队又陆陆续续来了些城市下放户,方家四前池方信才就是其中一家(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个土木工程师)。随他来的有三个儿子,其中最小儿子方铁亭与笔者是好朋友,朝夕相处,也曾是村剧团的台柱,有演京剧天赋,后被县京剧团看中抽走……(详见文集《“下放”人家》)
后左起:方铁亭 方彝立 前左起:笔者 方彝吉
农民的土地本来是有限的,锅边增加了这么多的分食者,毫无怨言,说农村是块大海绵,很形象,农民很大度。
拥军爱民和群众演艺
1964年,中国人民解放军东海舰队某部进驻互星和莘岙两村,从此开启了地方军民鱼水情的新篇章。解放军首批进驻的是工兵,基地两年之后建成,工兵撤出后正式进驻的是通讯部队。无论哪个兵种,都继承了解放军的光荣传统,军爱民,民拥军,在地方留下了军民融合的佳话……(详见文集《四十年前军民鱼水情》)
互星大队有一个明显的强项,就是群众演艺,十里八乡很有名气,为村里带来过荣誉。1955年,村里就建立业余剧团,演出过越剧《半把剪刀》。业余演出最红火的,当数1963年至1972年,演过的现代剧有甬剧《亮眼哥》《红灯记》,沪剧《芦荡火种》,京剧《智取威虎山》等。
1966年为排演京剧,专门邀请66届柴桥高中毕业生,擅长京胡的张佐治来村插队。1970年前,互星大队两度排演过京剧《智取威虎山》,其中有一次是在灵峰寺内闭门学戏,吃住都在寺内……
当年的演出都是尽义务的,没有报酬,其中林头方人不应忘怀的三个演艺骨干人物是:俞岳定(导演)、俞道斌(前台)、郑庆华(后场),俞道斌还登上过宁波最高戏坛——天然舞台,代表农民剧团向全市汇报汇出……(详见文集《我们村里有剧团》《乡村剧团·宣传队》《缅怀村里两戏星》)
“四清”和“文革”
1964年,农村分为生产小队后瞒产私分和贪污成风,全国开始“四清”(清仓库清账目清财务清工分)。互星大队也进驻了“四清”工作组,折腾了一年多,因为当时国家最高领导人意见分歧,说“四清”是错误路线,工作队又撤回去了,有的还受到批斗,说是刘shao奇路线——当年的“四清”,实际上成了半拉子工程(详见文集《清塘》)
1966年7月,互星大队村中心“大屋里”围墙上,林头小学孙良材老师花了几天时间,写上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巨幅标语——这是当年《人民日报》6月1日社论题目,上级规定写成大标语,实际上是“文革”信号。
随即,村中心的墙上,“破四旧,立四新”的标语随处可见,村民一头雾水:什么叫四旧?怎样破?
1966年10月,村里一部分青年“灵魂深处爆发了革命”,敲锣打鼓去灵峰寺查抄经书,认为这是四旧,应该被“破”,结果,灵峰寺的宝禅和尚被押着戴高帽游街了。
重建的灵峰寺
押着宝禅和尚游街的青年,成了村里的造反派。再后来,整个公社以破四旧为名,毁了寺内菩萨,和尚们自食其力,在山坡上种菜,利用佛殿养牛,再后来,和尚被驱散,灵峰寺成了空寺,1970年,公社下令拆寺,砖瓦被运到邬隘建造农机厂……(详见文集《匪夷所思的“扫四旧”》)
灵峰寺僧人被游街后,1966年10月起,村内造反派还对村内正常的借贷和说媒等民间琐事,也当成四旧,当事人有的被游街,有的被批斗……(详见文集《五十年前的乡间“琐事”》)
紧接着,风声鹤唳,村民祖堂上的神位牌和族谱都被认为是四旧,都付诸一炬,过年祭祖谢年等民间习俗也被禁,香烛祭品一概被横扫,连放爆竹也归入迷信四旧,从此乡村好几年听不到爆仗声……
1966年底,“大屋里”大字报满天飞,我印象最深的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方和夫专栏”,名字上还被打着骇人的红叉(专栏设计者从城里学来的)。方和夫时任村贫下中农协会主席(村第三把手),是位温厚的农民知识分子,曾任过公社农业中学校长,平时待人很和善,谨小慎微,办事很民主,有人善意地取其绰号为“研究研究”(方和夫的口头禅)。但这样稳重厚道的干部,也成了“文革”冲击的人物,更何况村里的一二把手了。一时间,大放大鸣大字报,搞得村里人心惶惶……
贴大字报
1967年,互星大队造反派成立了“风雷激战斗队”,名称取自于毛主席“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振荡风雷激”诗句,且是从毛体草书中抠出来的,龙飞凤舞,印在红袖章上很有气势,别着这个红袖章,在村里呼风唤雨,权力无限……大队干部被批斗,甚至出现干部子女上台揭发自己父亲“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奇葩事。
有几个方家人,学着城里的造反派,去林头庙小学绑来孙良材老师,骂他传达“文革”信息有误(北京的王、关、戚事件),打他。孙老师被打时,高呼“毛主席万岁”,打一记喊一声,打了一会儿,打人者心虚了,不敢狠打,后来放了——那个时期真的很乱,“造反有理”大行天下,孙老师没有地方申诉,后来打人事件不了了之。
那时最流行的是语录歌,其中有一首的大意是: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条,最重要的一条是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但互星大队的造反派(风雷激战斗队),相较于城市或其他农村,还是比较温和的,没有出现骇人听闻的打砸抢。
1968年,村里成立了“革委会”(全称互星大队革命委员会),“风雷激战斗队”解散,第二年按上级要求整党建党,恢复了党支部领导下“革委会”负责制。那个时候村革委会相当于现在的村民委员会,是基层行政组织。当时,村支部书记是方轩民,大队长是王德兴,“革委会”负责人方龙富兼支部副书记。
并队·阶级斗争为纲·“三忠于”
1966年,生产队刮起小队并大队之风。这一年,大概受“文革”影响,认为联合起来力量大,互星大队12个生产队又合并为3个,东部(俞家)的1-4队并为第一生产队,队长李忠祥,中部5-8队并为第二生产队,队长不详,方家9-12队并为第三生产队,队长方轩忠。
1966年底,宁波城里红卫兵夺了市委、市政府的权,组织郊区农民去市内参观“文革”展览会。展览一位名叫朱赞卿的“梦想变天的阶级敌人”的“罪行”。全村人半夜动身,翻过育王岭,在宝幢坐船到宁波,好在夜里行船没有出事,现在想想真后怕……(详见文集《1966年,我“见”过朱赞卿先生》)
当时强调阶级斗争,全国农村成立了“新贫协”(贫下中农协会)和“群专”(群众专政自治组织),互星大队也一样,搞什么“清理阶级队伍”,连中农也被排斥,不准参加贫下中农会议,权力一度超过党支部和“革委会”,动不动对家庭稍有“不清白”的人家张白榜上墙,一时间人人自危。
笔者记忆犹新的是,村里有位中农叫方信甫,住在水沧漕,是位厚道的老农,那时中农也分出上“中农”和“下中农”,信甫伯伯只因多了个“上”字,于是有人硬把他往富农靠,也成了批斗的对象,斗争会上老人被吓得欶欶发抖……
“群专”更离谱,除了随便抓人关人,还拥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权力,还对富一点的社员抄家和扣押财物……(详见文集《乡村悲歌——只许共同贫穷》)
墙上用白榜公布着“四类分子黑名单”,全村的地、富、反、坏分子被勒令每天晚饭后到村中心某一个地方挂黑牌示众,烈士父亲也不能幸免。
这个烈士叫方智,1947年解放战争中牺牲于东北战场(孟良崮战役或临朐战役),其父亲叫方孝宝,因解放前在上海任过工头,因此烈士也被村里排斥,他的事迹长期得不到宣传,以至到目前为止,村里人对烈士事迹知之甚少。笔者为此现象曾数度唏嘘不已……(详见文集《乡村悲歌——致敬,寂寞的开国英雄!》)
那几年忆苦思甜和“三忠于”活动成了村里的主旋律,大队贫协三天两头召开忆苦会,吃忆苦饭。上台忆苦的不是解放前被抓壮丁的遗属,就是世代雇农的长工,他(她)们忆苦时虽语不连贯,但声泪俱下,往往诉得现场群情激愤。
有一次一个叫友夫的贫雇农在诉苦时,由于过度紧张,说着说着,倒诉起新社会的苦来,说,1960年,我饿得眼也花了,想起过去做长工时,农忙季节,东家的松花糯米金团让我吃了一个又一个,真客气……主持人尴尬了,马上叫他打住。
接下去吃“忆苦饭”,生产队派人事先煮好,清水煮剁碎的大头菜,再倒入些糠,粗涩难咽。与会的男女老少自带餐具,围着大木桶,象征性地盛来半碗,蹲在地上吃,体验旧社会的苦日子,其实都是装装样子,有的人偷偷倒掉……
那几年最匪夷所思的就是“三忠于”活动(即无限忠于毛,无限忠于毛的思想,无限忠于毛的革命路线),会议前,饭前,人人都要举着毛主席语录本读语录,唱颂歌,三遍敬祝,甚至有人竟然载歌载舞,以比表忠心。虽然每个人别扭得竖起汗毛,但过程中必须神情肃穆,否则是政治态度,吃不了兜着走(详见《愿此种狂热永远不再》)
那时候,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毛主席像章,是任何人的标配(除了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四类阶级敌人)
——那个年代(1966~1971),形式主义搞过了头,个人崇拜,过于做作,效果适得其反,但人人噤若寒蝉。这段时间是村里的红色恐怖左倾意识形态最严重最猖獗的时期。
1966~1971,几件村事
1966-1967年,互星大队群众以“造反”名义,派代表集体上访镇海县委,要求赔偿1958年造灵峰水库的损失。县委当时正受到“文革”冲击,但县领导(县委书记孙厚生)同情互星大队,亲自来村召开社员大会作检讨安抚情绪,并调拨了一台16匹旧柴油机并配套轧米设备给大队,聊充造水库损失,尽管这谈不上“赔偿”,仅杯水车薪,但毕竟从此结束了村民只能到湖塘轧米的历史。
1966年,“农业学大寨”的号召进村。公社蹲点干部言必称大寨精神,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评工分向大寨学习,自报公议。村里毁林开荒磊梯田,用具体形式向大寨看齐。
1968年,中苏关系紧张,为防苏联核打击,人心惶惶,各家各户挖过防空洞,有的在竹林里,有的在山脚下,但一下雨,洞就渗水被淹,南方地区根本没有挖防空洞的地理条件。
第二年互星大队民兵连成立,方轩忠任连长,村里设立民兵室并由民兵巡夜,日夜提防“苏修特务”。1970年,武装民兵排建立,武装部配发三八步枪十支和捷克机枪一挺。1972年起,笔者任大队民兵连副连长兼武装排副排长。全公社武装民兵集训每年冬天在溪东进行,为期一周,都有实弹打靶考核。互星大队武装排年年优秀。(详见文集《我想当兵…》)
1969年,农村各级干部僵化地理解和执行国家的以粮为纲国策,一度时间禁止生产队超种经济作物,发生过人为地耕毁西瓜的奇葩事,要求补种水稻……(详见文集《乡村悲歌——西瓜的伤心往事》)
1970年,在方龙富牵头下,村里发生了两件有利民生的大事,一是全村亮起了电灯,二是筹办小工厂。但第二件事因各种原因没有成功,方龙富受到冲击……(详见文集《乡村悲歌——方龙富办厂记》)
1971年前,村里的孩子在林头庙读书(详见文集《我们的小学是座庙》),1971年后,先锋互星两个大队拆林头庙后,各独立建校,从此小学生上学不出村,1972年村小学还办过戴帽初中班,教师由邬隘中学下派。
在折腾中前进
林彪垮台后,“四人帮”开始折腾国家了,上级布置下来的运动多如牛毛,什么批林批孔批水浒传里的宋江,什么万人大会,什么学习班等等。
当时白天开会都记工分,且办起学习班就三天五天,没完没了读文件,人人发言谈体会。公社常组织生产队大大小小多如牛毛的“干部”到某地方封闭自己学习,民兵排长,妇女队长,生产队队委,一住几天几夜,最常去的地方是嘉溪(当时称为溪东),吃饭由大队办临时食堂解决,参会者工分照记,留在生产队的社员心里不平衡,劳动没有积极性。文集中所回忆的《一个“草莽英雄”的人生轨迹》就是其中的一个插曲。
这样折腾的结果,严重冲击了生产,生产队经济受损,那几年的工分值,始终只有几毛钱一天,最低的时候,每工(一天劳动的报酬)只有0.37元,日子越过越穷……
但,农忙一过,生产队留三分之一劳力打理田间农活,其余的,不是去掏河,就是去筑水库。互星大队农民常去修建的,除了灵峰水库,还有新路岙水库和城湾水库,至于掏河,主要是新碶挖泥涂。那时,凡轮到做水库或掏浦,一去就是半月一月,有的甚至数月不回家……(详见文集《给廿一世纪年轻人的一封信》)
水库工地
尽管年年折腾,但中国的农村经济仍在缓慢地发展着,1970年,新安江水电线路到农田,农村普遍开始用上电耕犁电耙犁,牛逐渐被淘汰。第二年,互星大队社员家家户户的照明用上了电,农村的夜,亮堂堂了。
1972年初,大队购置了手扶拖拉机,驾驶员有王瑞兴、方海明等。手扶拖拉机农忙时耕田耙田,农闲时跑运输,三天两头上宁波,去时一车人,来时一车货。那个时候交通管制没有现在严,农村机耕路四通八达,接到公路,手扶拖拉机也能开进宁波城(详见文集《良心为尺,我来量一量》)
电和拖拉机在农村的应用,是两件划时代的大事。中国如果自1957年起没有折腾,肯定会发展得更好更快——笔者的感慨。
1972年,在民兵连长方轩忠支持下,由罗维开组织,互星大队农民篮球队成立,主要成员有张孝渔(知青)、王华义、罗维开、俞国辉、王国义、王善德、俞惠定、俞金康……宁波日报曾予以采访报道。从此以后,互星大队村中心的篮球场上建起简易灯光球场,夜夜人声热闹非凡(详见文集《难忘农民篮球队》)
1973年,互星大队产生推荐上杭州大学的第一名工农兵大学生——方彝喆。1974年,知识青年张孝渔被推荐上了宁波师范。1975年,笔者也曾得到村里推荐,但因父亲是摘帽右派而被县里刷掉。1976年,葛培明被推荐上了农校,但属于社来社去,不迁户口,毕业仍回村做了农民。
1974年,互星大队各生产队又分了一次队,原因是农村人口增加很快,生产队内很多家庭树大分枝,户数增多,队大了,队长很难管理,于是,原有的三个队又分为六个,俞家为1-2队,村中部为3-4队,方家为5-6队。规模小些了,生产队长管理的压力也减轻了。
…………
那个难忘的年代,笔者印象最深刻的村干部有方轩忠、方龙富等。尤其是方轩忠,他是位优秀的农村共产党人。
笔者最佩服他三件事,一是在阶级斗争为纲的特殊年代,敢于抵制某公社干部在村里树无辜者为斗争对象,从而保护了该保护的人,二是在“左倾”盛行时期抵制过“割资本主义尾巴”,保护农民利益,三是在集体中处处带头,热心公众事业。他是一个具有共产党人初心的农村干部,四是任人唯贤,笔者在他手下干过民兵连副连长……(详见文集《四十年前乡村一座碑》)
1977~1980,拨乱反正
1976年9月9日,毛主席逝世。十月,传来粉碎“四人帮”的消息。十一月,互星大队“大屋里”的围墙上,写着“紧跟华主席进行新的长征”大标语。标语是时任的党支部书记从公社会议上带来的……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互星大队在外代课的方彝立和罗维开,成为首批天之骄子。当年邬隘全公社16个村上榜约6人,互星独占两人,其中方彝立成绩优异,被复旦大学物理系录取(能被复旦大学录取,估计成绩在全省前30名以内)。1978年,张佐治、张仿治高考上榜,成了村里上大学第二梯队。那两年高考录取率特低,77级为4.8%,78级为6.0%,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们村可以说独占鳌头……
1979年,国家大规模的拨乱反正开始,对全国右派分子恢复名誉恢复公职。下放村里的摘帽右派罗修心首先得到平反改正,离开农村赴邬隘中学任教……
同年,知青开始按政策返城。1964年来互星大队的所有宁波知青,在村里留下十五载青春芳华,陆续返城(只剩下王均衡一人,仍留在村里……详见文集《村里仍有知青屋》)
该年开始,村里的部分城市下放户也开始落实政策,方信才等下放人家举家返城,有的虽没返城,但子女得到政策性安置,例如陆文标张明达等。
1979-1980年,全村四类分子全部摘帽,享受公民的全部政治权利——这类家庭的子女从此抬起了头……
1980年起,中国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启幕,互星大队与全国农村一样,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分山,存在了二十多年的生产队正式结束了历史使命。
同年,互星大队正式改称林头方村,进入了改革开放日新月异的新时代……
(文中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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