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彦 女,北京人。1987年赴加拿大留学,1997年起在滑铁卢大学瑞纳森学院任教,2007~2022年兼任孔子学院院长,现为文化及语言研究系中文教研室主任、副教授、中国研究中心主任,加拿大华文教育学会理事。长期致力于中外文化交流。1985年起从事中英文双语创作、翻译,曾获中外多个文学奖项,主要作品包括英文长篇小说《红浮萍》《雪百合》,中文长篇小说《海底》《嫁得西风》,自译中文小说《红浮萍》,纪实文学《兰台遗卷》《不远万里》,作品集《尺素天涯》《吕梁箫声》《羊群》,译作《1937,延安对话》《白宫生活》,合著中英文双语对照《中国文学选读》、英语文集《沿着丝绸之路》《重读白求恩》等。其中译作《1937,延安对话》荣获《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致敬作品。
不见了月色下河边的流萤
作者 李彦(加拿大)
1
虽然从未踏上过那片土地,但延安的山川草木,羊肠小路,还有那动人的歌声,早在我青春岁月里,就深深地印入了心怀。
步入中年后,似有神明引导,那片神秘的黄土高原,竟反复出现在我的笔下。伴随着一个个国际友人,美国学者斯诺、毕森、拉铁摩尔、贾菲,加拿大医生白求恩、布朗、麦克卢尔、尤恩… … 一次又一次,我飞临三十年代的陕北,流连忘返。
终于,当我步入暮年时,才亲眼看到了那徘徊于梦里的圣城。
夜幕下,离开了几年前新建的南泥湾机场,高速路旁,闪过一串串红灯笼。开车接我的干部大磊说,不是灯笼,是反光材料制成的中国结。
一路车水马龙,闪烁的霓虹灯下那些名字,与京沪的买卖一样,洋味十足。熙攘中,我睁大了眼,寻找着南城门。
翻译《1937,延安对话》时,我看到过,1937年6月,沿着涨水的洛河、踩着泥泞的道路艰难北上,赫然出现在毕森的镜头下,那风雨剥蚀的城门楼。
然而,一切旧痕,连带着传说中的雄伟庄严,均被淹没在了高歌猛进的商海大潮中。
失落与惶惑间,忽地,前方高山上现出了一个熟悉的影子。罩着红光的宝塔,背衬着暗蓝色天幕,傲然挺立在山顶。
啊,真地到了!我如释重负,情不自禁喊出了声。
晨光中,步出延安宾馆时,我已接受了周遭的变迁,不再震惊。
几步之外,便是郁郁葱葱的凤凰山。山脚下,一间间朴实无华的窑洞,依然完好。在粗糙简陋的桌椅旁,我似乎看到了初抵延安的白求恩与伟人秉烛夜谈的身影。
迈入朱德的小院,想起了毕森笔下的形容,“那天的晚饭是在朱德家里吃的,因他的住处,比毛泽东的略微宽敞,布置得也稍微像样些。”
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细节。在毛泽东的窑洞里,土炕上架起了木板床。而朱德的被褥,则直接铺在炕席上。当年的毕森,是否也注意到了这种差别呢?他曾留下过这样的描述。
“毛泽东身材瘦削,动作敏捷,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青春的活力,显示出年轻小伙子一般的气质来。不知为何,他的种种优点和魅力完美得融为一体,再加上他深邃的思想、审慎的态度,竟让人感觉到一种高深莫测。”
“朱德的面孔,是一张地地道道的农民面庞。他那种开朗、亲切的性格总是让人感到快乐。和他见过几面后,我们大家差不多都生出来一种愿望,很想以他为良师益友。”
当年的侧屋,如今辟为了展室。墙上挂着的,是那张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毛泽东与白求恩合影照片。二人的姿势,显然是坐在条凳上看文艺表演时,友人从侧面为他们拍摄的。
隔着一条街,就是抗大纪念馆旧址。与毕森当年留下的那些图片对比,这座院子从里到外,已面目皆非了。但在装修精致的现代化展厅里,我看到了一张此前从未见过的照片。穿西装、打领带的毕森,在罗瑞卿陪同下,迈入了这座院落。两旁站满了红军战士,个个头戴草帽。这张由中国人拍摄的照片,毕森至死也没见过。
1937年访问延安后,毕森回到美国,在外交部任职。五十年代初,受冷战政策迫害,他被迫移居到加拿大滑铁卢,从此再也没能返回过他心心念念的华夏大地。
走出抗大纪念馆时,对面的山峦上,远远传来了清凉寺的钟声,伴随着那恍如隔世的预言。
“我曾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富商、军阀、知识分子、国民党高官。但毛泽东却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能够统一全中国的人。” 1937年6月24日,驱车带领毕森一行秘密到访延安的司机艾飞•希尔,在告别延安时,曾这样说。
并不奇怪。毕森写道,“延安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的胸中充满了高尚的道德情操。在那个环境里,个人私欲必须向崇高的理念折腰。”
我试图寻找到毕森一行当年观看文艺演出的地方。他在书中形容,那个礼堂就像一座大谷仓,领袖与其他人一样,皆为普通观众,大家在条凳上随意就座,没有特殊席位。
我估计,1938年5月1日的晚上,白求恩与毛泽东那张合影照片拍摄的地方,应当也在那个谷仓样的礼堂。可惜,大磊这个土生土长的延安人,也搞不清楚那是什么地方。
“你想保留老城的原样,但城里这么多盖起来的高楼大厦,好好的,总不能都拆掉吧?”面对我的遗憾,大磊啃着焦黄的烧饼,笑着说。“让人民过上吃穿不愁的日子,难道不是当年的奋斗初心?”
他把我带到了街心这家老字号小饭馆,请我品尝当地名吃。在萧军的《延安日记》里,我曾读到,当年鲁艺的文人,得了稿费后,会邀请三两好友,趟水过河,到城里的小馆子打牙祭,喝一碗美味的羊杂汤。
我细细品着羊杂汤,心想大磊太年轻,缺乏我们那一代人的感情。他却说,“战争年代,陕北人哪家没有当兵打仗的?我祖父那辈里,不是烈士,就是军属!”
大磊关心的,似与我不同。“延安没有工业,如今主要靠旅游业维持着。来这里寻旧的,很多都是当年的北京知青。”
环顾街头游人,看到从大巴上下来的白发老者,我会特意留心他们的口音。他们之中,可有与史铁生一起吆牛扶犁的伙伴?可有与孙立哲一起在窑洞里抢救濒危产妇的赤脚医生?
走进延安大学附属医院的礼堂,看到迎面走来的厚夫,不禁一怔。这位学者型作家,曾任延安大学文学院院长。他让我想起了高加林。高大魁梧的身材,英气逼人的五官,沉稳睿智的谈吐,活脱脱就是那个家喻户晓的明星。
1985年某个夜晚,在人民日报社的大院里看完影片《人生》后,与我同室的四个女研究生躺在床上,在黑暗里长吁短叹,久久未能入眠。
陕北高原上,盛产李自成、刘志丹、高岗这种铁骨铮铮的好汉,也许得益于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就是北方不同民族交汇融合的疆场。
在延川长大的厚夫,堪称是陕北高原的活字典。我向他打探,那座谷仓一样的礼堂,究竟在什么地方?难道会是桥儿沟的鲁迅艺术学院?但大磊带我到那里时,看到的,是一座十分漂亮的哥特式天主教堂,与“谷仓”相去甚远。
厚夫给出了答案。“桥儿沟距延安城十几里,不可能是在那。当初在城里的二道街,有个天主教堂。毛主席陪同那些外国客人看演出时,应当是在二道街。但是,1938年11月20日以后,日本人的飞机开始轰炸延安城,炸毁了很多地方,所以今天已经找不到那座教堂了。”
谈话间,几百名医学院的师生赶来,挤满了礼堂。望着台下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我临时改变了主意。刚才在大门口,看到了从延安出发、奔赴前线的白求恩雕像。于是,我为大家讲述了围绕着白求恩珍贵遗物回归中国前后发生的故事。
毛泽东与白求恩那张唯一合影照片,就藏在距离我不远的加拿大小城中。我花费了两年时间,克服了来自中外的重重阻碍,终于在2015年9月,从遥远的加拿大,护送那张二寸见方的黑白照片,回归到中国的土地上。
交流结束后,大磊不顾一天来东奔西跑的劳累,继续开车,带我登上了夜幕中的杨家岭。
曲曲弯弯的山道,当年是坑洼不平的黄土路,如今用整齐的碎石块铺成。山腰间,一排十几孔窑洞,是当年抗大女子学院旧址。借着微明的路灯,我看到木格子门窗的上方,镶着一颗颗红星。
当年投奔延安的女学生,皆为大家闺秀,从全国各地跋山涉水,来到这苦寒地方受穷。
夕阳照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
春风吹遍了坦平的原野,啊,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
到处传遍了抗战的歌声。
转过身来,望着脚下静静流淌的延河,两岸灯火通明,早已不见了月色下的流萤。
想起了白天看到的情景。城北几公里外,是几年前建起的“新城”。成片楼群高耸入云,玻璃墙在蓝天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大磊说,延安人在千禧年时动工,削平了十余个山头,硬生生填造出一块方圆六十里大小的平原来。他家三口的小窝,就在楼群之中。
当年毕森们沿途所见的荒山秃岭,如今皆已满目葱茏。大磊说,幼年时最快乐的日子,就是一年一度的植树节,漫山遍野地撒欢,不用坐在教室里听那些死板的公式,别提多开心了!
返回加拿大的航程,长达十五个小时。飞机上没合眼,一口气读完了厚夫赠我的畅销书《路遥传》。
因了延安之行,我才真正读懂了路遥的心声。
缠绕着高加林们的痛苦,远非我们曾在暗夜里为之叹息的爱情,而是人类亘古的追求:社会的平等公正。
(2024年9月,草于加拿大滑铁卢)
(转载于《文艺报1949》2024.09.25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