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华
1977年冬月,恢复高考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刚刚结束十年动乱的神州大地,无数学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翻开已尘封多年的课本,开始进入紧张的复习阶段。当年各省市自治区的高考时间不尽一致,辽宁省高考报名大概是11月5日至15日,高考则定在12月1日至2日(当时我所在的昭乌达盟归辽宁省管辖),时间十分紧促,而此时我正面临着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要选择。
一、艰苦而充满激情的知青生活
我当时的身份是辽宁省昭乌达盟喀喇沁旗大牛群林场(当时名叫清泉林场)下乡知青,但已被旗知青办抽调借用了一年多。为何我被借用?说来话长但需要交代清楚,因为这与我的高考密切相关。
1975年8月8日,我们喀喇沁旗锦山中学七五届32名毕业生胸戴大红花乘坐一辆大卡车被送到距家18公里的大牛群林场,开始了知青生涯。这里先期已经有40多位七四届知青,我们到来后,他们大部分去了距场部20多公里的东卡拉分场。我们这名为林场,其实是一座苗圃,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培育落叶松树苗,活计一点儿也不比农活轻松。一到场部我们就在工头的分配下开始起圈沤肥、脱坯打墙垒猪圈、育苗拔草,深秋时节开始起苗、挖两米深的苗窖,还要到分场帮助收谷挑粮,挑谷时不准歇息,防止谷粒脱落,冬季还要到马鞍山林场把人家伐好的木头用绳子拖下山。初春时节,我们要用粪筐把沤好的粪肥抬到场部外面的百亩苗圃,还要随拖拉机到十几里以外的河套装车拉沙子,回来卸车掺到粪里,这一干就一个多月,知青的肩膀基本上都红肿了,但我们依然豪情满怀,决心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原先在学校念书时就是班级团支部宣传委员,写作文是强项,经常有作文被老师拿到其他班级作为范文朗读。我向场部领导提出创办知青刊物《林业新兵》,用文学形式赞美知青生活,得到了场领导的支持,每月给我三天工,让我编辑刻印刊物。我发出征稿通知,知青们的创作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他们踊跃投稿,有小说诗歌散文,甚至还有自创的话剧脚本、快板书,我的创作热情也日益高涨,除了编创文学作品,还把知青中的好人好事写成新闻通讯,每月一期的刊物虽然是刻印,但很受知青欢迎。每天,我除了干活就是四处搜集新闻。1976年,我们青年点还真出现了一个新闻。
在那个特殊年代,在不断升温的宣传柴春泽等扎根农村先进知青典型的热浪中,我们点上届一位李姓知青突然在场部贴出请愿书,强烈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不挣工资挣工分”,并提出具体去向:到条件艰苦的喀喇沁旗那尔村公社(现王爷府镇)百太沟大队与当时热宣的天津知青典型汤永东并肩战斗。我们这里虽然干活劳累,但毕竟是国营苗圃,每天出工挣一元钱工资,而且吃住条件也相对不错。他的要求很快得到场部和旗知青办的热情肯定,他披红戴花在锣鼓声中风光追求梦想而去。我觉得这是个好题材,便写了一篇通讯邮到旗广播站并很快连续播出,我也因此有了点小名气。不久,昭乌达报社驻喀旗记者站在大牛群公社举办北部地区知青通讯员培训班,场部推荐我去参加了为期一周的培训,给我们讲课的是驻站记者孙书林老师,他曾是军中才子,转业后当了记者。当时他正在修改电影剧本,据说已被某电影厂相中,后来他还出版了多部长篇小说,成为了知名作家。我正是从他这里初次学到了新闻的“五个W”等新闻基础知识,为后来我的记者生涯奠定了基础。
从这时开始,好事接踵而至。时间不长,旗知青办举办全旗知青骨干通讯员培训班,这次我在孙书林老师的推荐下被点名参加,全旗共选中8人,培训班为期一个月。担任讲课的除了孙书林老师,还有盟电台驻喀旗记者张嵘,记得他当时主要讲如何用散文笔法写新闻,这对我的启发和后来当记者的写作影响非常大。张嵘老师后来也创作出版了《燃烧的情怀》等多部通讯、散文和报告文学集,并担任了市社科联常务副主席。
我们除听课外,更主要的是分别拟定选题下乡采访。我因为在林场下乡,听闻旗里规模最大的旺业店林场有一支知青女子机械采伐工队,其中还有我的同学。我把这一选题上报给老师,得到认可。于是我便乘坐林场拉木头的汽车来到旺业店林场,开始了平生第一次采访。
我随身背油锯、肩抬小型柴油机、一身戎装的知青女子采伐工队走进茂密的落叶松林,她们两人一组,一人开锯一人扶树,随着一声声隆隆伐木声和清脆悦耳的“顺山倒了”号子声,一棵棵高耸入云的落叶松木顺山势倒下,她们的脸上都淌满了汗水,但我分明看到她们每个人都充满了喜悦和豪情。她们说,我们只在秋冬季节伐木,春季我们还会在这里植下幼苗,让这片山林永续利用。我分别采访了她们中的五个人,让她们谈理想、谈人生、谈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回来后我很快赶写出一篇通讯,题目大概是《山林中的巾帼情怀—记旺业店林场知青女子采伐工队》,两位老师一次次提出修改意见,我一次次反复修改,很多段落已烂熟于心,老师们基本满意后我把这篇通讯当做结业作文提交给了主办部门,这也为我的高考作文埋下了伏笔。
二、我被借调旗知青办
培训班结束不久,场部领导通知我立即到旗知青办报到,去后得知我被点名参加全盟知青工作先代会典型材料筹备,当时从各青年点共抽调了七、八个人,主要负责由旗知青办提供的知青先进典型事迹的采写,依然是下乡采访写材料,不过这对我来说已是轻车熟路,接着我又被盟知青办抽去进一步改写全盟入选事迹材料。回来后,抽调人员都已回去,但知青办领导找我谈话,经研究决定把我留在知青办秘书组,继续写材料,说已和林场打好招呼,工资由知青办开(每月32元),几乎同时又从平庄矿务局下乡知青中抽调两名知青,充实到教育组和财务组,但我们的身份依然是知青。从此,我便开始随主任们下乡调研、抓典型、写材料,同时还负责各地新知青的接收安置,实现了由知青到管理知青的转变,也由此在我身上出现了一些风波。
转眼我在旗知青办已工作一年多,一天,秘书组长神情庄重的跟我说: ‘“你们青年点全体知青把你告到盟知青办了,要求你回青年点。”说着,他很神秘地从卷厨里拿出了那封信,字迹很娟秀,内容核心是说我通过后门进入旗知青办,管理起下乡知青来了,强烈要求我回点锻炼、接受再教育。落款果然是大牛群林场全体知识青年。信写了两页,第一页上面有盟知青办批示“请按政策酌情处理”。秘书组长接着说“已请示主任,主任说已和盟知青办汇报,工作需要,不存在走后门,让你安心工作。”我便继续安心工作,并和关系好的同点知青打听这件事,他们都说不知道,估计是个别人冒大家的名私下操作。我以为事情过去了,可不久场部领导专门到旗知青办找我谈话,说最近要招工了,你不回去出工,场部不签字盖章你走不了。我说,我是知青双重管理,你们得找知青办领导,他们让我回去我立刻回去。话不软不硬把场领导顶了回去,领导很不高兴,临走带有些威胁的口吻说你看着办吧!我找到知青办领导,他拍着我肩膀说:“知青办既然抽调你就会对你负责到底,你安心工作不必担心!”领导给我吃了定心丸,我继续安心工作。
三、差点被放弃的高考
可恰逢高考开始报名时,知青招工工作也开始了,果然,知青办与劳动部门协商在正常给我们青年点下达招工指标外,连续两次给我下达专属指标,都被场部以种种理由给了别人,直到招工结束也没办成,我当时情绪低落到谷底,哪有心思考虑报名高考的事。当时旗知青办内设有带队办,抽调知青父母所在系统相关领导负责各青年点带队干部管理,其中有一位是来自平庄矿务局的教育处处长,记得他姓陈。这位陈处长对我们几位借调知青参加高考的事十分关心,几次把我们叫到一起鼓励我们参加高考。他坚定地说,“你们都是有知识的优秀青年,一定要把握住这难得的机会,不试一试你们会后悔的。”他专门回矿务局中学给我们找来了课本,让我们复习。而此时另两位借调知青招工回矿务局的事宜已基本落实,我招工的事也有了转机。主任告诉我,旗委组织部下达了10个招干指标,旗公安局缺个秘书指名要你,由组织部和我们共同出面和林场协调,应该没问题。接着又说:“你们几个都要走了,再最后做一次贡献吧,旺业店林场有一批下拨给各青年点的木材,你们到那去,帮助办理各地拉木材的手续。”我听说招工的事基本有了着落,而且还是招干,去我当时感到很神秘的公安局工作,很高兴,便满口应承,并决定放弃本次高考。
11月15日高考报名截止日很快过去,11月17日,我们打点行装去汽车站,准备去旺业店林场,步行途中路过锦山镇(当时称公社)高考报名点,见门楣上挂着一横幅,“高考报名延长两天”,想起陈处长的话,我们竟鬼使神差不约而同的走进屋内到报名处报了名,考虑到已没有时间复习,加上我们的特长,都报了文科,志愿也是信手写来,只记得在“是否服从分配”一栏划了勾。当时我们想的更多的是了却陈处长的心愿,填完表,我们便奔赴旺业店林场开始了往各青年点发木头的工作。
四、令人难以忘怀的高考
临近高考日我们完成工作任务回来了,我赶紧翻书复习、临阵磨枪。考点设在锦山河北完小,是我的母校,我曾在这里度过七年时光,这里的一草一木我还是那么熟悉。历史、地理、政治,一科科考下来,因为有几天的突击,我的记忆力还不错,所以发挥基本正常,比如历史许多题复习时还真压对了,当然很多题也是乱蒙,比如地理有一道题是简要画出辽宁省各盟市地理位置图,我当时哪都没去过,复习时也没这题,只好根据知道的地名乱填,沈阳、旅大、鞍山、营口、锦州、朝阳、昭盟等等,至于地理位置安的对不对就听天由命了。这中间考数学时,因为我们基本没复习,大脑一片空白,所以都想打退堂鼓。在一旁的陈处长急切的说:“必须去,去了不会蒙对多少算多少,不去一科缺考你就会失去录取机会!”我硬着头皮进了考场,其实我上学时数学成绩一直不错,多次在班级考过第一,但由于扔了多年(1974年我们就开始学工学农,我们班成了拖拉机驾驶班),许多考题知道解题步骤就是想不起公式来了,只好胡乱蒙些草草交了卷。另两位走半道还是跑了,后来果然没考上,不过他们很快有了稳定的工作,我上大学时他们没少以各种形式资助过我。他们后来也都通过成人高考获得了大学文凭,一位当了平煤投资公司总经理,一位在平煤运输部担任党委书记,工作后我们来往不断始终如兄弟般相处,这是题外话。
到考语文时我也差点缺考,每天下午都是一点半开考,因为语文基础知识与作文分开考,中间休息半小时,所以是下午一点开考。我都记成了一点半,所以一点二十才到校园门口,大门已经关上,我反复解释但把门的就是不让进,好在一位曾经教过我的老师正在巡视,闻讯过来把我放进了考场。基础知识考试时间共一个小时,已过去半个点,我刚开始急匆匆答卷,曾和我中学同班的一位同学已起身交卷而去。好在考题我多数会答,交卷时我已基本答完,只是没来得及检查。出来时,我见到那位先交卷的同学,向他请教试题古汉语中的“夷”字应该如何解读,他在校时古汉语、古诗词就很厉害,我们经常在一起切磋学写古韵诗词,没想到他一脸懵懂,说哪有古汉语?我说那不在考题背面吗,他一拍脑门“完了,彻底完了!我就答了一面。”我埋怨并替他惋惜“我说你那么早交卷呢,这是你强项,这面占了30分。”录取时他以10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被辽宁一所中专录取,毕业后一直在辽宁省总工会工作(他本身是“五七战士”子女)。
半小时后,我们再次进入考场开始考作文,8开的题纸铺开,考题出现:《在沸腾日子里》,我的大脑飞快旋转,很明显,沸腾的日子就是特指粉碎“四人帮”之后的日子,党和国家当时向全民提出的口号就是“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我大脑突然灵光一闪,我几番修改写过的那篇关于旺业店林场女子采伐工队的通讯闪现在我眼前,她们春夏育苗、秋冬伐木,为祖国建设提供木材,为山河常绿挥洒汗水,在大山深处默默奉献着自己的青春,这不正符合主题吗?我迅速落笔:“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结束十年动乱的喜讯让祖国大地沸腾了,在这沸腾的日子里,在地处祖国北疆七老图山脉深处的旺业店林场,一支由知青组成的女子机械采伐工队迎着初升的太阳走进森林深处,她们唱着豪迈的歌儿,飒爽英姿、激情万丈,决心加倍努力,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接着,我凭借着对原通讯的记忆,写她们的伐木场景、写她们的青春情怀、写她们的信念梦想。最后,我写道“收工的号子响了,晚霞映红了天际,森林一片寂静,但姑娘们的热血依然在沸腾着,她们如一只只百灵跃动林间,如一簇簇山菊默默盛开,给山林带来灵动,让大地一片蓬勃。她们憧憬着春天,那时她们会亲手植下一片片新绿,在阳光下和她们一起成长,成为祖国建设的栋梁。”洋洋洒洒,8开的试卷我很快写满了两页,我舒了一口气满意地交了卷,心中感谢着那次采访、那篇文章和为那篇文章付出心血的两位老师。
后来这篇作文被选登在辽宁某出版社出版的《在沸腾的日子里——优秀高考作文选》中,有人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满分作文吧。我估计分数不会低,否则也选不上。说起这本作文选,还有一段佳话。某旗政府有一位文学爱好者,看到这部书中我的作文下印有“昭盟 张建华”字样,就一直到处打听寻找我,1990年,我担任市社科联《松州学刊》杂志副主编,受邀到这个旗为专刊组稿,他作为旗政研室副主任协助组稿,当他听到我的名字,立刻惊喜地问:“你就是优秀高考作文选中那位‘昭盟张建华’吗?”当得到肯定答复后,我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他说我找了你十几年了,终于找到你了。此后,他尽管担任了部门“一把手”,但我们始终联系不断,他经常约我到草原采风做客,一起切磋文学,他尽管工作很忙,但始终笔耕不辍,连续出版了5部散文、报告文学等专集,每年都有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民族文学》《北京文学》《草原》等大型报刊,成为了中国作协会员和中国作协签约作家。
高考结束后不久,我就如愿到旗公安局报到上班,由一位副局长带领我到某村抓点指导“一批双打”,据后来透露是让我加强一线锻炼,培养我尽快火线入党,以便接替局党委秘书一职,某局长还承诺,有机会送我到某大学政法系进修。这期间,我接到通知参加了预录取考生体检,接着,一纸来自滨城大连的辽宁师范学院(现辽宁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我的手中,我毅然辞去刚刚参加又很热爱的工作,走上了新的求学之路。
(本文作者系内蒙古赤峰市文联原常务副主席 )
作者简介:
张建华,蒙古族,内蒙古赤峰市文联原常务副主席、赤峰市政协常委、文史委兼职副主任,中国辽金史学会理事、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赤峰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名誉主席。曾当过教师、记者,后在市社科联、市委宣传部及市文联工作,退休后被聘为《印象赤峰》杂志主编、电视专题栏目总编导。多年从事文学及历史文化研究创作,发表各类作品200余万字,撰写各类电视宣传片、纪录片脚本600余部,多部作品获省市级以上奖励,主编《牧区经济发展》《赤峰史》《赤峰历史文化书系》等多部专著,两部(篇)作品获内蒙古自治区社会科学成果奖,曾荣获自治区宣传文化战线先进工作者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