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子 《困》
西渡的这两首诗写于不同的时代，《喀纳斯》写于2007年，给同游喀纳斯的蒋浩；《反喀纳斯》写于17年后的2024年。这两首诗，有写纯净的自然之美，有写狡诘的世道人心，或许能让读者从一个侧面看到不同时代给同一诗人的作品留下的不同刻痕。（编者）
喀 纳 斯
——给蒋浩
是风景使我们安静。
雪山，仿佛创世的神
偶然留下的一页手稿
昭示了起源的秘密。
蓝天、深湖和幽暗的树林
处处可见神的思虑，
满坡的野花是神留给自己的
也是留给人的额外奖赏。
而那托起蝴蝶轻盈翅膀的
也仍然是他呼吸的芬芳。
仿佛置身于心灵的边界，
一天之内，我们踏勘了
自我的山水。踏遍青山，
几乎就是，深入
自我的异域。风景
仿佛是自我放大的镜子，
消融了我们内心的迷茫。
好像我们来到远方
就是为了在神的家门口
更切近地发现自己……
白云，在天地之间袅袅，
好像我们寻找一天的神
吐纳呼吸，提醒我们
另外的探讨自我的方式。
湖水深不可测，犹如
神的幽暗的本性，明亮
却是对人性的刻意酬劳。
于是我们感激地发现
在我们身上，正有一对新人
神秘地脱胎，向着亘古的新。
如此人间，是美好的……
2007
狼牙，或反喀纳斯
在湖畔，我们看见了最美的风景。
我们随身携带的汉语不够
用来赞美这异域的风景，
我们的脚不够用来丈量
这风景的广长，
我们全身的细胞不够用来呼吸
那来自湖上的蔚蓝的风……
因为贪看风景，我们
在山岭的褶皱中迷路，
跟着脚步，跨进一家
彩幡飘扬的店铺，像
撒豆成兵的幻觉
主人用生硬的汉语欢迎我们，
给每位客人奉上热腾腾的奶茶
和自制的酸奶，
解除我们早起远足的疲乏。
我们嗑瓜子，叽里呱啦说话；
主人不说话，笑眯眯看我们。
有人起身结账，他才站起来，
连连摇手：“不要嘛，自己家东西嘛，
不值钱，你们大老远来的嘛，不容易嘛！
我们本地人嘛，欢迎嘛，不要钱！”
我必须告诉你，这一刻
我对风景的赞美的心情，达到了
语言摸不着的顶点。
出门的时候，来自北京的客人
注意到门框上方悬挂的狼头，
小声问：“老板，您可有狼牙？”
主人的手摇得更起劲：“狼牙没有的，
保护动物嘛，违法的嘛！
公安抓的嘛！狼牙嘛，
你们不要买，都假的嘛……”
北京的客人不依不饶，你的狼头
假的？违法的？公安不抓你？
主人解释，这是老辈传下的，
现在没有啦，只有深山里打猎的
手上有这些东西。真心要买，
价格高的嘛，风险大的嘛。
北京客人说，价高不怕，
只要货真。主人说，那要给山里亲戚
打电话，明早从山里送来，
白天嘛，路上查的嘛。
客人留下酒店和房号
满心欢喜地告别。
第二天，天还没亮，果然
有人从山里骑马而来，
得得的马蹄声唤醒
期待已久的北京客人。
从夹袍的深处，来人
摸出血刺、血凌、
拔天、苍峰，郑重
交到客人的手上。
在昏暗的楼道里
来人数钱，塞入夹袍，
下楼又返回，叮嘱客人，
离开检查站之前，千万不露给旁人，
公安抓的嘛，危险大的啊。
……大巴过了检查站，
北京客人终于忍不住
向同行人夸示新收的宝贝，
讲述这一趟湖畔的奇遇。
狼牙在众人手里传看、抚摸、赞叹，
也有了众人的体温。最后，传到
后排座上一位生客的手上。
陌生人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北京客人急了，这位大哥有问题吗？
赶紧说呀。陌生人终于开口：
朋友，你被骗了，
这是狗牙，牙根长，牙尖直圆顿短，
没有血槽和血纹。
这是吃屎的狗牙，哪里是吃肉的
狼牙……北京客人脸色阴沉下来，
像一只脚踏到了地雷上。
大巴上的欢笑也骤然停下，
猝不及防地
我们突然走进了风景的背面。
2024
西渡，诗人、诗歌批评家，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1967年8月生于浙江省浦江县。1985-1989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其间开始写诗。1990年代以后兼事诗歌批评。大学毕业后长期从事编辑工作。2018年调入清华大学。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连心锁》《鸟语林》《天使之箭》，诗论集《守望与倾听》《灵魂的未来》《壮烈风景》《读诗记》等。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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