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我们的小学是座庙
——教师节前,与家乡学伴同缅母校
年老了,回忆自己小学时期的母校,也许是件快乐的事——但我们早已没有了母校。我们的小学母校是座庙,她消亡的历史,在中国恐怕具有年轮共性,在当年滚滚历史洪流中,被卷没的何止只有我的母校?
1957年,我背着新书包,怀揣妈妈特意为我蒸的两个鸡蛋,与同村小伙伴一起,迈入了小学——林头庙。我们在这座庙度过了六年小学生涯。
当时的林头庙,已经是五个村(先锋、互星、莘岙、莘峰、民乐)农家孩子读书的''完全小学''(六个年级齐全)。莘岙、莘峰和民乐三村有自己的小学,但只有1-4年级,5-6年级每天带饭到林头庙来读,所以,林头庙小学其实级别不低,仅次于当时公社中心小学。
林头庙西侧有个大操场,当时邬隘全公社学校没有像样的田径场,学生运动会是到这个操场来举行的。因为林头小学有这得天独厚的条件,学生课间或放学后常在这块操场上玩追逃游戏,脚功练得特别好,擅长跑步,所以每年全公社小学运动会,我们学校成绩很突出。
林头庙的地理环境很特殊,坐东朝西,面向灵峰山,与灵峰禅寺遥遥相对。庙前有条傍山脚而来的石板路,村里的老人称之为''官路''。这条路直通林头庙,如果善作历史推测,能看出此庙早年地方上曾有过很高地位,常有重要人物来祭拜庙内供奉的人物。
很遗憾,在小学六年生涯中,从未有老师向我们讲过此庙典故,倒是与我父亲生前的聊天中,断断续续了解了一些——因为我父亲也在此庙读过小学。
此庙曾供奉着两位民族英雄,一位叫张世杰,一位叫陆秀夫,都是南宋未年抗元将领。1278年他们率兵在崖山与元兵对峙,张世杰战死,乐秀夫背着南宋小皇帝跳海自尽。庙内大殿神坛上,原有两人塑像,他们的精神,与岳飞抗金有着同质内涵,当地老百姓为了纪念他们,造庙塑像,用香火祭奠,至于为什么庙名为''林头庙'',这个已无从考证,但肯定与林头方村名有关。
由此推演,此庙应该建造于明代,至今至少已有六百年以上,因为元时老百姓是不敢建庙祭祀抗元英雄的,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张、陆两位的事迹只能在民间口口相传,元亡明兴,老百姓才敢捐资兴建此庙以纪念,足见两位民族英雄,在老百姓心中绵延数百年,威望日炽,魅力巨大。
到我入学时,庙内神坛上已经不见两位民族英雄塑像,大殿已成礼堂,神坛改成主席台。全校学生集会,在大殿里举行,我曾数次上坛领奖,也在坛上被人系上红领巾——现在知道了当年此坛坐过两位民族英雄,肃然起敬,我感觉我小学生涯能在此庙度过,骄傲之情油然而生。
了解了林头庙主要历史,于是我经细细回顾,证实了这座庙确实存在了五六百年。
这座庙很大,内部呈''井''字形,正中是个大戏台(后成为教师办公室),戏台面对大殿神坛,神坛上坐着两位民族英雄塑像,数百年间,香烛萦绕,锣鼓喧闹,乐声悠扬,一场场戏,都是面向民族英雄而演,台下的观众,都陪英雄同乐——我入学后那几年,庙内侧屋仍居住着数户''庙祝''(旧时管理庙内香烛及祭奠事务,但当时已成校工),以此推测,此庙解放前祭祀活动,频繁和排场可想而知。
凭着读小学时记忆,再从庙外围一些树和亭,来佐证以上推测:
庙大门口两旁,原有两棵参天大樟,树身须数人合抱,冠盖如云,''官路''到此树下,骤然加宽,大约是''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之处。当时据内行人说,这两棵樟树,树龄600年左右,尚处于青年期。
庙门口沿''官路''向东一箭之地,有座凉亭,名曰''古风亭'',亭名很可能取自唐诗''衣冠简朴古风存''之意境。亭有内屋,但我在上学时,亭尚在,供行人休憩的石凳尚完好,但内屋已失修倒塌,只剩一块石碑立着。碑很厚实,石质淡红细腻,高约两米,很厚实,碑面镌刻着密密麻麻文字,疑是亭记——但当时无文化知识,没有研究考证能力,仅仅留下印象而已。
亭旁有一溪,水从灵峰山流下来,清冽宜人,每天放学,我们在溪水里嬉戏个把小时才回家。溪上有桥,名曰''古风桥'',桥因亭而名,还是亭因桥得名,不得而知。
溪旁有一片土石滩,滩上矗立着六七棵(记不准了)叫不出名的巨树,数人合抱,树芯已空。有人说这叫''溪口树''(我大学同学纠正为枫杨树),我认为两种名称各有道理,因为这种树专生长于溪边,生命力极强。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家乡不乏宜树生长的肥沃之地,却从末见过这样的大树,它却长在这种溪石滩上,突兀非常。这些树,凭我与北京天坛公园内的柏树比较,树龄绝对比天坛公园的栢树还要长。天坛古柏三四百年,而林头庙旁溪滩上这批树,到少在五六百年以上了(正好与庙同龄)。我想,这批树之所以数百年间安然无恙,绝对与庙有关。在一代代繁洐生息的人们心里,此滩此树属庙产,与庙一样神圣,所以世代呵护——对树自觉保护,足能看出人们对庙之敬畏。
人们对庙敬畏而呵护树,也可以从庙后小山上的松树林得到证实。我上小学时,林头庙后小山上遍布合抱巨松,随着风起,松涛阵阵,树上有隼有鹰,你争我斗,鸣声啾啾。放学后,我们在松林间玩''追强盗''游戏,勇敢者还敢攀上数十米高的树,去掏鸟窝,乐此不疲。
据我父亲回忆,他读小学时,林头庙就已经是小学校了,何时在庙内办学,他也说不清。我父亲出生于1926年,假如十岁入学,那也应该在1936年。由此推断,林头庙办学,在1936年前早已开始,人们在祭祀英雄的场所,办起教育来,这里是否蕴含着某种祈念?据我父亲回忆,他入学时,庙内张世杰、陆秀夫塑像尚在。同学课间嬉戏时,也会钻到塑像背后去,调皮者还拔过英雄胡须。但后来塑像什么时候被毁,他也记不得了。
父亲又说,林头小学在抗日战争期间培训过童子军,组建过大刀队,校内任教的老师其实很多是共产党地下工作者,新中国建立后,他们才亮出身份,有的担任了县、地市、省的领导职务。凭着这一点,林头庙小学是一所当之无愧的革命学校,陆秀夫、张世杰的民族英雄精神,在一定意义上被后人一代一代地传承着。
抗元英雄塑像、戏台、巨樟、庙祝、古树、古亭、古桥……随伴着这些儿时回想,林头庙厚重的人文历史,是如何在滚滚历史车轮中被碾碎的,我也一幕幕记忆犹新,我一直感到个中似有天意:
在我们读书的第二年,即1958年,就开始人民公社化的''大跃进''了。人民公社滋生了命令风,某一天,庙门口来了几个伐木工人,说接到命令来伐大樟树,拉到海边渔业村去造机帆船。当时校长无可奈何。树被砍了几天才轰然倒下——但一年后传来消息,大樟树打成的大船,出海失事,船沉人亡了——如消息确凿,我想,这㝠㝠中是否有某种因果联系?
接着就是1958年秋登陆宁波的一场特大台风,吹折了庙后大松树,其中一棵,倒下来砸在大殿顶上,半个大殿近乎倒塌……
再后来,林头庙对面山㘭造水库(灵峰水库),有人提议造牛车运土石,因为当时没有橡胶车胎,有人献策用木制轮,于是公社一声令下,就砍树大造木轮。庙后的大松树,半月之内都被砍光,打造了数十辆木轮车——但用木轮车装泥,很笨重,容易坏,工效很低,折腾了数月,损坏的木轮堆得象小山,废弃不用了,而庙后的山,从此也成了秃山。
再后来,庙旁凉亭全部倒塌,没有人去修,只把瓦砾移到路边,凉亭几近虚墟。过一段时间,连废墟上立着的记事石碑,也被附近农民抬走去垫屋地基了……
凉亭旁溪滩上数百年老''溪口树''(枫杨树),因年老树芯已空,有幸躲过了被伐倒做大帆船或牛车车轮之祸,但躲不过顽童之火——某日放学后,某学生在树洞里玩火,火苗引燃了树洞内枯质,不一会儿,整株大树由内至外,燃成一根巨大的火柱,顷刻又引燃周边大树。当时旱冬,溪涸无水,四面八方的村民,只能聚拢来惊悸地围观惋叹,眼睁睁看着这些数百年大树,在大火中一棵棵成为灰烬。
又过了数年,文革起,上面规定学校办到村里,林头庙小学解散,分村各办,从此,林头庙内琅琅书声,彻底静寂,成为一座空庙——门紧关着,大殿礼堂、教室、办公室、教师生活用房,成了蜘蛛们繁忙的场所……
终于又有一天,庙前浩浩荡荡来了数不清的农民,说是奉命拆庙。拆下材料各村平分,用于建造学校。于是,整座庙宇在一片卸瓦倒柱的号子声中,没几日就不复存在了,只剩下破砖残瓦和石础。它们在断壁残垣中,寂寂寞寞,象在向过路人诉说着自己的沧桑……
一座五六百年的庙宇,就这样成为废墟。
2000年以后,庙周边村有人发起了捐款重建林头庙倡议,且真重建了。但新建的林头庙,我特意去观察过,与当初我读书时候的庙相比,规模和格局真的还差得很远很远!
写此文,笔者仅怀念当年自己的小学母校,不著意留恋庙宇,看着现代日新月异的乡村学校,庙宇校舍毕竟太落后了,从这一点说,林头庙校园被淘汰,是时代曲折迂回的进步,但庙宇文化也蕴含着中国文化,粗暴蹂躏中一概拆除抹去,作者也深表遗憾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