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邬隘中学,我的感情港湾和精神锚地
邬隘中学,思归的游子想您了!
邬隘中学又称“灵山学校”或“”灵山书院”,是我家乡最高学府。学校创办于1804年,历史厚重,书院、小学、中学,在变迁中一路走了两百多年。
抗日战争时期,日冦把学校列为定点炸毁目标,派飞机投炸弹,学校遭到过破坏。建国后,学校成为镇海县直属第五中学,成为全县九所公立中学之一。当时全县有三十多所中学,公立的只有九所,其余都是民办中学,可见“”灵山学校的资格,镇海县一直很看重。现在该校已归属北仑区管辖。
灵山学校早期毕业证书
初进邬隘中学
我在该校读过半年书,后来三十多年的教书生涯,前三年也在邬隘中学,但半年读书和三年工作,在我感情和精神上的份量,却是最重的。把邬隘中学说成是我人生感情港湾和精神锚地,一点都不为过。
1963年我小学毕业,经过考试升入邬隘中学。当时记得小升初的升学率是40%,初一共招两个班,我在一(乙)班,班主任是黄均荣老师,教数学。我们教室是在靠近学校西平台一侧,楼梯口右边的第一间。
至今能记得起来的有:语文老师叶诗芳,历史老师吴荣华,地理老师徐纪成。其余的已经叫不出名字,只记得教生物的是脸圆圆的年轻女老师,她要求背的''细胞壁细胞膜细胞质''至今未忘,但她的名字却记不起来了。体育老师姓杨,因为个小,同学们称他''杨娃娃''。他擅长教跳箱跳跃等技巧课,动作轻巧优美,学生很喜欢,下课了还在跳箱上跳腾不息,不肯散开。
我最喜欢叶诗芳老师语文课。他四十来岁很有儒相,上课虽不是标准的普通话,语音也判断不出是哪里人,但我都听得懂,至今仍记得他的音容笑貌。上《牛郎织女》课时,他模仿老牛突然开口向牛郎说话,凝重而亲切,绘声绘色,把全课堂学生带入了故事高潮。他讲解《王冕学画》,王冕在放牛时趴在池塘边观看雨后天空''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池塘里''雨水水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这些文句美景,我至今难忘。有一次课堂上抽背古文《周处》,我被抽到,课前因喜欢他的课,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站起来后,象连珠炮似地背了前几段,由于兴奋和紧张一起袭来,脑子突然一片空白,竞然卡壳了,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叶老师和善地笑着说:''紧张了,听得出,背得很熟,100分!''说着,翻开记分册。我长长舒了口气,很感激地坐下,对善解我的叶老师更敬重了——我后来之所以喜好文科,大概与叶老师对我的熏陶感染是分不开的。
由于家庭经济困难,付不起4.5元书学费,我在邬隘中学只读了一学期,于1964年初(第二学期开学前)就辍学了,记得向学校图书馆借来寒假阅读的长篇小说《三千里江山》,是托同村同学带来还给学校的。辍学后我在老家山上开荒种薯,年底番薯丰收,榨了淀粉。
父亲通过熟人介绍,把淀粉卖给学校的老师。那天我和妹妹抬着淀粉,送到学校厨房,路过我曾经的教室,竟不敢靠近了望一下我熟悉的座位、同学和老师,近乡情更怯,低着头匆匆地退出学校。
当时我多少想与同学和老师见一见聊几句,在自己曾坐过的座位上再坐一坐,但我忍住了,不知何因,我羞见他们。其实当年辍学后我挺想念班级和同学,记得班长姓马,是个女生,塔峙人,还有熟悉的同学张斯杰、顾国伟、周祖颐,张祖静等。除了张祖静因为是同行,日后碰到过,其余的,至今一别60年,一直没有见过面,借此问候一句:当年的同学,你们可安好?我想念你们!人间重晚晴,望你们保重!
再进邬隘中学
我第二次进邬隘中学,是在1980年高校毕业后。教育局分配我到此任教,从此成了邬隘中学的教师。
自1964年辍学到1975年回家乡务农后,我一直处于囧境之中,这种逆境反倒使我酷爱读书了。在劳动之余,我发奋学习,简直到悬梁刺股的程度,业余读书所下的功夫,如今想来也很使自己感动。1975年,我又去外地中学代了两年课,于1977年恢复高考,我有幸考上了大学。
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邬隘中学。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的是,上一次是以学生,这一次是以教师身份进的。
昔日的班主任黄老师,已经是校长。其他的,只有徐纪成老师还在,其余的已经不在了。
报到是在8月初,刚到学校就领到八月份工资,心里激动不已。我实习期工资38元,一年实习满后可领48元。实际上开始领54元,享受本科大学毕业待遇。当时一般的年轻工人,工资都在30--40之间,我能有这样的工资,知足了。
我在邬隘中学工作了三年,第一年教初一语文兼班主任,第二年跳到重点毕业班教语文兼班主任,1983年上半年开始任学校教务主任,1984年入党。
初一语文有许多课文按课纲要求学生必背。全班几个最懒散的学生没有过关,放学后被我留在教室里——在他们的心目中,背课文是不可思议的事,也许在小学阶段,他们散漫惯了,居然到了初中,被关晚学背书,心里极端抵触,其中一个家在石湫的胆大学生就翻墙逃跑了。
他逃,我就骑着自行车追,机耕路上演了一场老师骑着自行车追逃学学生的风景线。第一次在路上被追回,第二次他有经验了,不跑大路,沿田间泥埂路逃。泥埂路窄而滑,骑不了自行车,我只好眼巴巴看着他跑远,但他想不到,一到家,我就已经堵在他家门口了,并在他到家前,我已与他父母沟通好,大家配合起来教育孩子好好读书。学生没办法,只能垂头丧气坐在我自行车后架被重新带回学校。
于是有的学生逃跑前,有计划地事先偷偷放掉我自行车胎的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就事先买来打气筒备着,有人干脆抜掉我自行车的气门芯,但我也早已估计到,已在口袋里备着,第一时间''粉碎''了他们的''图谋''……
这样反复较量了多次,学生终于服了,谁也不敢逃了。
但,我对学生的''恶作剧'',从来不恨,反倒暗中忍俊不禁,认为这是他们可爱而单纯的天性所致。这种''恶作剧''中蕴藏着他们原始的童智和创造力,只要开发引导得好,这种学生的发展潜力是惊人的。
学生逃晚学被扼住后,有一天,几个人''老老实实''坐在教室里,心不在焉地背蒲松龄的《狼》:
''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屠惧,投以骨,一狼得骨止,一狼仍从,复投之,前狼得骨止而后狼又至……'' 突然,某位学生在似背非背中,口中念念有词:''罗维开罗维开罗维开……''
原来他心里恨死了老师,嘴在背书,心在咒我,无意中两者重合错了位,背书变成了骂老师——当他意识到在''背''些什么时,脸瞬间吓得煞白,望着我不知所措。
我意识到这是学生对我抗拒导致的心理失态,虽尴尬,但装着没听清,反而表扬说:''你的前半课不是背得很好嘛,值得表扬!''
学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真的?''
''真的,其实,只要你用心了,是块背书的好料!''
学生的脸白里转红,居然从老师口中得到自己是''能背书的好料'',来了信心,说:''罗老师,我背!我背!''
说也奇怪,没多少时间,该学生出现了奇迹,整篇课文侃侃地背出了。另两个也受到感染,心无旁骛地背起来,也很快过了关——这是他们内在的心理机制处于不一样状态后的结果:如果内心不情愿,强制其背书,处于''要我学''心态,其学习处于被动,效果就差,如果内心情愿了,处于''我要学''心态,内心就会亢奋,学习积极性瞬间高涨,潜能就能发挥到最佳状态——教师的教育秘诀之一,就是激发学生内在心理机制由''要我学''转为''我要学'',使他们成为学习的主人。
三个学生得到了我表扬,眼睛放射出自信的光,他们离校时,给了我深深一鞠躬——当然,最远的一个,我是用自行车驮着送回家的,家长等在门口,千恩万谢。
那个时候的学生家长也真纯朴,一股劲地托付老师:''罗老师,小顽(宁波人对自己犬子的称呼)如不听话,你只管打!只管打!''
我相信他们这话出自内心,如果教师动怒,真对学生打几下,家长会毫不犹豫站在老师一边,不会护犊——不过,当年我没有打过学生。
作为班主任,我自己在学生面前严以律己,要求学生做到的自己先做到——我们中学在海抜400米的太白山上有块学农茶园,学生定期上山劳动。有段时间我身体有恙,连续打了一段时间青霉素乳剂,不想药剂在臀部肌肉深处化不开,注射进去的都聚积在皮层深处,终于肿胀得像小馒头,疼痛难受,走路一跛一跛,但我照样坚持上山,用锄头把当拐杖,咬牙上山,咬牙下山,与学生同劳动,一直坚持到暑假才入院动手术清洗那些没有化开的乳白色药剂——因为班主任的责任,我不忍心因住院而十天半月地离开班级。
当年为了培养班级集体,我还常组织现在看来''非常出格''的班级活动。有一次,整个班级以''班、排''的部队编制,打好背包,到灵峰山去篝火露营。夜深了,山风阵阵如怪吼,四周黑森森的,白天峻峭的山峰,此时看上去像张牙舞爪的巨兽。同学们置身如此环境,在岗哨的护卫下紧张地唱着《游击队之歌》,体验着深山老林宿营的滋味。他们这时才感到集体是多么的重要,守纪、勇敢、热爱班级和互相帮助的真正作用在哪里——这就是我对教育理论中提到的创设情景,让受教育者在特定的环境中互相教育的探索。
为了抓学生的功课全面均衡发展,多少个严寒酷暑的夜里,我不是在办公室批改学生作业,就是在访问学生家庭的路上,督促学生自觉学习。上世纪80年代,农家白天没有时间,只有夜里,家长才会有与老师推心置腹的时间,久而久之,学生和家长,都期待夜里响起我的敲门声。80年代初农村没有路灯,有一次冬夜,访问归来,我连人带自行车跌进污水沟,一身湿漉漉的烂泥,臭气熏天。我骑车返校已夜深人静,烧水洗澡,虽无人看到我的辛苦,但我心里却是快乐的,因为这天夜里听所访者的家长说,孩子在家里学习自觉多了,常夸老师如何如何好,他将用自觉学习来回报,云云——后来,这个学生也与他优秀学生一样,有的考上中专,有的考上高中,又升上了大学。
我想,一个有事业心的老师,得到学生及其家长的认可和配合,就苦有所值——教育家叶圣陶老先生说过:''家长把孩子交给老师,老师就决定着这户人家的家运!''
1983年因为我是教导主任,负责当年学生升中专的政审,也做了件很使我欣慰的事。在当时,农民家庭的子女能考上中专,犹如跳出了农门,解决了户口,决定着一生的幸福。我自己因为父亲是摘帽右派,升学、参军、招工、入团都曾受到影响,甚至差一点不能上大学,所以对家长有政治历史问题就影响子女前途的左倾做法,有切肤之痛。
这一年的政审,虽然地富反坏右家庭出身已经不影响子女的前途,但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文革中犯过左倾错误的家长,又成了影响子女的政治问题,当时很普遍,我对此也反感,于是,对考上中专的毕业生,家长在文革中有问题的,我在填写政审鉴定表时,坚决不写入,意在使这类家庭的学生,录取不受影响。当时学校领导也支持我这样做。当年的中专升学,我保护的学生,得到被正常录取的消息,我才放下心来。
1983年底,我被评为浙江省五讲四美为人师表优秀教师(全县中学共二名,另一个是镇海中学的谢荣华),并出席了省表彰大会,浙江日报上也出现了我的大名。我从一个只在这个学校读了一学期的辍学生,十几年后却成了省级先进教师,一切恍若梦幻。
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我的先进名分,是学校领导对我的呵护,同事们对我的抬爱。校长黄均荣、邬培卿老师,同事虞联军、董敏敏、虞辛南,徐兴仁、邬学忠、孙惠忠、吴秀丽、李姗敏,还有许许多多朝夕相处的老师,都自愿变“绿叶”来衬托我,才使我成了“红花”,借此文再此致谢!当时邬隘中学的成绩,是集体干出来的,结果享受荣誉只我一人,心里过意不去,四十年后谨借此文,祝往昔的领导和同事晚年吉祥!
一旦被评为先进,墙内开花墙外香,被上级惦记了,对学校未必是好事。果不其然,在1984年初,我被调到杭州去培训进修了,从此又离开了邬隘中学。当时学校领导很难过,老师和学生们也依依不舍,记得去杭州时,有个老师提着一兜特意为我燉了一夜的茶叶蛋来送别,说:“路上吃!路上吃!” 至今,想起来很感动,这些心债,我至今未还。
荣誉证书上盖着一串红章
离开邬隘中学后第五年,回过一次学校,那时有幸陪同忘年交校友著名音乐人周大风先生用过一次很普通的中餐。周先生平易近人,没有架子,交谈甚欢,但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后来在报刋上得知他的逝世消息,甚感痛惜。他是灵山学校培养出去的众多人才之一,著名的《采茶舞曲》,出自他之手,六十年代风靡一时的《三打白骨精》电影,他担任拍摄指挥。
三进邬隘中学
离开灵山学校,在外“漂泊”了三十年。其间去教师进修学校任过教务主任,去世界船王包玉刚捐资兴建的中兴中学担任过领导,工作虽都没有邬隘中学时辛苦,但在我的感觉中,心情从来没有在邬隘中学时舒畅,所以我心里最留恋的,始终只能是邬隘中学,她一直是我四十多年来的精神锚地和感情港湾。但尽管如此,几十年间一直没回学校看看,道理很简单:无行状(没出息)的游子羞见母。
2019年五月,1982届的毕业生组织了一场同学会,我如期赴会,这是第三次进入梦牵魂绕的邬隘中学。学校当年的校门、校园,熟悉的教室,寝室都还在,教学楼升了一层,基本保持着原貌。学校拓展了一倍,河对岸已征用为新校区,建造了桥和新教学楼。旧教学楼改成校史陈列馆和其它的辅助用房。学校原大门作了文物性保留,新校区大门朝南,校名''灵山书院''和邬隘中学并用,看来是为了保护学校的历史性。学校现任校长姓方,自我介绍中了解到是我的同村人。他在这次同学聚会中,对我们接待大方得体,言谈举止中看出是位有能力的校长。长江后浪逐前浪,灵山学校的历任校长,都很有作为,令人欣慰。
82届学生从当年青涩的青少年,已变成五十岁左右的社会主体人群,乍一见,当年稚嫩的脸庞,尚能隐约辨出,随着交流深入,仿佛又置身于当年的师生互动情景中,课堂上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因上课捣乱而被批评的,因作业偷懒而被罚抄的,因考砸了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反省的……在师生相聚的狂欢时刻,成了一个个调侃的话题。
作者前排右二
当年的同事,一个个已鬓角染霜,有的已满头银发,甚至有的老态龙钟,即兴讲话不知道收尾,刚说过的,反复絮叨。学生们知道,这叫''背''了,宁波话就是讲话严重健忘,讲了就忘讲了又忘,反复唠叨。但好在参会的学生,都知道年龄不饶人,不管老师''背''到什么程度,他们都乐意听,用他们的话说,四十年后又能听到老师的''训话'',幸福感满满的。
我与邬隘中学的感情纽带,前后跨度六十年。六十年弹指一挥间,不胜感慨万千。愿我曾经读书过的母校,工作过的母校,师生相聚过的母校,往后发展得更好,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