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崴（台北） 画
雪花温暖了你的梦
风肆虐的夜晚，我们倒在岩石边沿。
不过是一场睡眠，无梦之梦。
我们倒在岩石边沿，石头像刀片，我们枕在头下。
雪花温暖了你的梦。还有粉红的桃花，
它们在跳舞。
煤灰和沙砾铺就的路留下谁的遗迹。
蒺藜丛里窸窣着虺虫的诡计。
蟋蟀们在树根处匆促地
互喊爱叫着谁的名字。
石头像刀片，我们枕在头下。野刺蘼
在胸口开放。溪水在身下潺潺，水草
丰美，从脚趾长出。还有白雏菊，
在头顶摇曳。
在水面写下我们的梦境，用黏土为我们塑形。
让我们的气，化作一阵风升至苍穹。
不过是一场持久的睡眠，万物将
在我们里面诞生。
“亲爱的，从此要享受这般命运：
死亡关闭不了爱的记忆。”①
注：①夏尔：《黏土课》
（2022.9.23）
一座钟，一口井
1.
一座钟，一口井。划过肌肤的意象，
或实体。就像血液或魂魄，在肺腑
游走，切实又虚幻。狂暴的夏，
天空渗透着盐粒。日光在门楣上
磨它白色的刃。只要能离开这笼子
去哪里都行，你说。
但你一步也迈不开，像一个死囚犯
钉在懦弱的铁柱上。
2.
明月已成为一轮挂在天空的诅咒。
一入夜，你就看见它满是嘲讽的脸。
远处的山丘扭动它柔和的绿曲线，
昭示着一份触手可及却无从触摸的奢望。
那些身不由己的破碎已被内心的祥林嫂
念叨了千百遍。但总有需要，被用作
献祭的人。父辈的过错并未跟着走进
坟墓。罪与罚，迂回着在场。
3.
你说要有光，却唤来晦暗——苦涩的
辩证法，恰如一切欲求的悖论。
世事并无合乎情理的义务，并非只要
是人就都有良知。
岩石会突然从头顶坍塌，让生变成
一次侥幸，让死成为一场随机。
而悲伤和眼泪很快烟消云散。现实
硬得毫无廉耻，撕碎所有脸皮。所有
情感和逻辑被踩在脚下，所有僭主
都宣称自己宇宙第一。
4.
黑白无常又颠倒，它们不再是鬼怪
故事，也不再是史书上的一个词。
底线一再退隐。尊严飘忽不定。
幸福是一堆缤纷气泡，空气里满是
针尖与麦芒。虚无和焦躁划过人群，
没有现代的命却得着现代的病。
人们谈论着此一时彼一时，消解着某些
裸露的愚蠢。掩耳盗铃。千年流转的
文明有时不过是一种遗传病。个个都是
望闻问切的大夫却找不到一个病人。
5.
城市。烂尾楼下。一位老者啃着馒头。
汗珠从肩上可见的沉疴滚落，随即蒸发。
“高温橙色预警，请您注意防范。”菊花
闪耀。温馨提示来自一簇锃亮的硅基。
高楼幢立像巨兽吞掉轮转不休的辛劳
和老者耗尽一生追求不到的神话。
只是想活下去。性命如此卑躬
屈膝。现实摊开它宏伟的虚构
叙事。谎言继续，肆无忌惮。毫不
介意它是否已昭然若揭。谁又能
出逃？即使当一个可耻或勇敢的叛徒。
一个也逃不脱，是陈词滥调也是真理。
6.
古老的诅咒遭受遗忘。就像那座钟
那口井，游走于人们的肺腑即使
所有人把它们遗忘；就像那轮夜游神
日日划过苍穹，即使所有人闭上双目
掩耳盗铃。赏罚或许从未见分明。
那只是因为肉眼看不见乾坤的齿轮。
不必哀叹丢失了那从未曾拥有的
东西。故纸堆里造不出活人。
必须炸开门，你说，其实你只是想
试着救一下自己。或许也是惊天动地。
（2023.7.20）
芦苇笼提着太阳走
黄昏，芦苇笼提着太阳
行走。
无明的水波，跳起来
接细碎的金子。
深邃的地平线熄灭了
最后的火光。
灰色的鸽子遗忘了人类，
向夜色抖动它肥硕的屁股。
星子跌入深深的
墨色的湖。
无花果树的沉默
加深着夜色。
唯恐惧惨白如芒刃
映照着这夜
全是黑色。
（2021.06.28）
雾中树
雾中有棵树。风被瓦砾抓住。
片段占据着整体。
白色莲瓣漂在黑池塘。无人小径上
腐烂的香樟叶依然散发着香气。
狗尾巴草，从铁栅栏的间隙里
探头探脑钻出来，像探监时刻
期待狱外来客的囚犯。
一只黄蝴蝶在城市垃圾里
长出的草叶间，扇动着翅膀。
塑料袋高高飘起，挂在广告牌上；
更上面是一幅伟人相。
苍蝇飞来飞去，像轰炸机，人们在
弥漫着烤肉气味和烟雾的小巷疾奔。
隔岸挥别的情侣，已成历史灰烬。
像那片化作一首民谣的白桦林。
地铁站口怀抱吉他的流浪艺人，
此刻正用它谋生。
宝通禅寺，香火旺盛，门前的
行者和乞丐也都旺盛。
新闻里又有车抛锚、着火
烧着一些人。
法国梧桐一排排站立，刻着棋盘路。
树杈上挂满狐假虎威的红士兵，
站着岗放着哨，纹丝不动。
不远处电线杆林立，挂着铁丝网
和工人，也不动。
网线，网络，网格，网。
视频里城管大人抓起卖菜老人，砸向
地面。吃早餐的人刷着围观视频。
杂乱无章的快乐充斥早餐店，巨型
悬吊机从城市上空，滑过——
断指的铁掌，向四面八方
指明方向。
分不清是一声炮响，
或是一种幻想；
辨不完的是思想与主义。
秦制谱系穿越时空——
对接，一个精神DNA密码。
隐秘的亲缘关系，永久呈现；
是穿越，是轮回，是一次
称帝的号角——
吹起经久不息纷繁的尘埃
吹起万里长城永不倒。
同一个呼吸同一声号角
围绕中心轴无尽盘绕的双螺旋
——复制、遗传，在闭环结构里
发扬光大。
雾中有棵树，永恒重复
无限延展；像血脉，像蟠龙
像那条受过诅咒的
双螺旋。
（2021.9.21）
太多消逝
沉溺于内部空间
一个风干的河床
你的影子随风
摆荡如岸边的枯芦荻
太多消逝太多离别
在聚散无常间
钟摆木然嘀嗒
尚未送来遗忘之福
过往扩张意念骤涨
许多声音走来又走去
在夜之幕布上
回忆递出一把钝刀
心之流光辗转
于人事之开合
境遇总是变迁不定
虚无总是纷至沓来
（2020.11.26）
街道依然荒凉猫依然在流浪
季节衰败着，一如这年岁。神话
语词连同全部历史都在内部轰塌。
你伸手拂去那些碎片，你知道这
就是它们的意义与本质。
精神终被 迫回自身。去听去看去感受
一朵石缝间的黄雏菊，一缕杀进墙体的
冬日光线；一扇低矮的门楣，那儿，猫
肆意地叫。疲倦的心与奥义仅隔着一只
猫眼的距离。舍与得，古老民族的
智慧，因其古老而被遗忘。
一个从古墓爬出的愚蠢的阴戾的抽象意志
无法适应光亮，无法理解人和智能的时代。
刺死世界的青铜，闪着暗红色的光。
地球很小，被遗弃的人很多——
干枯的人痛楚里没有一滴眼泪。断壁上，
风，来了又去。颓败有了新气象。
你漠然地走。时间的风熏黑了铜像和你
内部的血色。没有目的的脚步不再扭歪
扭歪总是相对于某个既定路线 某种
校准。脚步散乱，毫不在意。你带着
你找到的答案和秘密行走。送葬的队伍
穿行在迷雾里。天或许又黑了。但你
并不孤单。不再恐黑。你锻造它们，
那些内部死去的血色。猫在唱歌。你
伸手击碎铜器。世界在你内部和猫眼里
取得和解。街道依然荒凉猫依然在流浪。
明天的阴霾会再次袭来，还有那些厌倦
和虚无。历史笨重的轮子也会再次碾过
你和猫的脊背。这都毫无疑问。就像墙
再次升起，在许多焦渴的眼里。
真相，从未大白，从未与众人谋面。
它是最长久最深沉的囚徒，被囚于
最阴暗的牢。最阴暗的牢适宜繁殖
弥天大谎。秘密的残酷的虚构的
伟大。一场场被需要的造神运动。
密不透风，墙以及青灰色的天空。
月下的游魂在扣石板上的字。
总有人故意刻错他的名字，他说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唉，那许许多多
诞生于数据，死于双重坟墓的人。
历史是一条昏暗的地下河。褐红的
河水，终日无声流淌。
大而无神的月眼映照这片虚无的田地。
一朵清白而冷冽的云，跪在石山之巅。
相比于季节，人心更肃杀更萧瑟。
天地究竟不仁。耗不尽浮萍与野草，
春风一吹，勃勃生机又轮回。轻盈的
衣裳粉色的云雾，金色的影子在空中飞。
没人懂得那只午夜站在屋脊上嚎叫的猫，
分不清那激烈的叫声是极乐还是痛苦。
历史，一条昏暗的地下河。褐红的河水
不知从何而来，终日无声恸哭。也无人听。
（2023.11.16）
思静夜，湖北武汉。博士，高校教师，喜爱哲学与诗歌。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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