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长河中,总有一些瞬间,如同岁月湖面上轻轻掠过的微风,虽不起波澜壮阔,却足以在心海深处激起层层涟漪。
小时候,看到干活动作皮沓的父亲经常招来母亲的数落,于是父亲便咬牙切齿地回敬说,娶了你这样一个富农身份的女人,倒了八辈子大霉,害我党都入不了。每每这个时候,母亲便像是被突然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不满与委屈都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薅草的锄头抡得像跟土地有仇一样,仿佛每一下都是对命运的抗争。我看着母亲瘦弱的身影在夕阳下拉长,心中五味杂陈。她的沉默,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也是一种深深的无奈。眼看干活麻利的母亲薅了一大片地,父亲还半蹲着身子在几尺见方的地里用手仔细的扯着细杂草,嘴里还哼着王宝玔探寒窑。难怪母亲不悦,很多时候为了平息母亲对父亲的成见,让我母亲不那么难过,我总劝说母亲多担待点,自己干多少算多少,只要父亲没窝在家里,能帮干点就干点,不要找气怄。但母亲干了地里又操持家里,沉重的农活依然让母亲怨气难平。

说起母亲的富农分子,其实我都替我母亲感到冤屈。母亲八岁时沒了父亲,十四岁时没了母亲,母亲年少时上有四个已成家的姐姐和两个哥哥外,下有两个未成年的妹妹和一弟弟。母亲排行老五,年纪半大不细的,但也要担负起照顾弟妹们的责任。那个时候失去父母的母亲和她的兄弟姊妹吃穿艰难。很多时候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半夜都在去地里刨生产队刚种下的种子。家里姊妹多,成了家的哥姐在那个年代自顾不暇,母亲带着年幼的弟妹们艰难讨活。当母亲提起嫁父亲的时候,也是心有不甘的,她说因为成分不好,选择嫁给了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我父亲家穷得叮铛响,我爷爷那辈是从甘洛县的田坝搬迁过来的,原以为摆脱一个贫穷的地方会遇到一个富庶的地方,其实所谓的搬迁也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依旧过着如前的甚至比以前还贫穷的生活罢了。母亲说,要不是自己成分不好,才不嫁那穷老鬼,第一次去父亲家,叉叉房穿风漏雨的,风一吹都在摇晃,床上一床破棉絮,烂得起油渣,你父亲拴裤带用的是一条麻索。裤子烂成了条状,也许母亲有夸大之嫌,但母亲说这些的时候,父亲直翻白眼,却又找不出理由反驳。
记得父母吵架最厉害的一次,父亲居然动手打了母亲,别看父亲身形瘦小,可打起人来一点不含糊,母亲的手指差点被父亲辦断,母亲凄惨的呼救声让我们在家的姊妹一起助阵母亲。父亲看自己的儿女都站队母亲,自然落了下风,一下就偃旗息鼓了。气愦难平的母亲第二天便收拾了一下,把压葙底的一套斜襟蓝上衣和直简土布裤找出来,趁父亲不在家时,带着我翻山越岭来到了金口河半山腰的一户人家。这家人的家里有很多人,都是外地来寻求帮助的,小小年纪的我只记得一点模糊的印象,在晚上时,这家女主人在神龛上两边各点了一盏油灯。然后拿出三张纸钱,烧在了她握的一只酒杯里。突然发现新大陆一样,大声叫着快来看快来看!母亲和其余人都凑拢瞪大眼仔细往杯子里瞧,连声附合着女主人赞叹说,显灵了显灵了!看着大人们不可置信的神色,和五体投地的表情,我也凑上小脑瓜,只见杯底有一朵莲花在清水中晃悠。我说就是印的一朵花嘛,什么显灵了,女主人说小孩子不懂,别乱说,得罪了神灵可不得了。接着看到了这神奇一幕的人都掏出十几块二十几块的散钱纷纷往神龛上丢。女主人看着看着,咧嘴笑得比春天的桃花还艳。母亲把省吃俭用攒下的十几块钱也毫不吝惜的一并上了供。当晚每个人都在女主人念念有词下得到了无上的加持。母亲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她告诉我,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都要相信神灵的存在。现在想想母亲天遥地远地不顾艰辛去到那里,不仅仅是为了寻求一时的安慰,更是为了寻找那份能够支撑我们走过风雨、面对困难的力量。尽管我给母亲说过那个人就是个骗子,可母亲喜悦的神色中,好像即使对方玩的是骗钱的把戏也心甘情愿接受,一如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给予的各种安排。

第二天,吃过这家人做的早饭后,母亲带着我下到了金口河的街上,坐上了一列开往成都的火车,第一次坐火车,心里很害怕,以为坐上去了就永远回不了家了,一路上又紧张又新奇,分不清东南西北,结果在半小时左右广播里报马石溪站的时候,母亲匆匆拉起我便下车了。刚下火车,头晕得厉害,胃里便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涌,居然晕车了。母亲紧紧牵着我随着人流穿过几列车道,爬了一公里远的坡,来到了峨边县城郊外的小姨家,当天我一点食欲都没有,昏睡了一晚后第二天起来,母亲和小姨及小姨父都不见了。听小姨的婆婆说是一起去成都省城玩去了。在小姨家呆了几天,每天都跟在小姨婆婆身后,怕跟丢了似的。心里想家想得很厉害,过了几天后,母亲和小姨他们回来了,每人买了一个一二十斤的大西瓜。从没见过这东西,母亲说要拿回家去与家人们分享。
第二天,母亲又拉着我急匆匆的上路了,回家的路实在难走,从峨边县城出城后全是不知名的山路,一会往上爬,一会儿往山下绕。一会儿听到汽车按喇叭的声音,我怕被车辗着,隔老远都赶快往坎下躲。尽管母亲安慰说,幺儿别怕,我心里依然很恐惧,而母亲背着一个沉重的大西瓜,自然是走得汗爬滴水的。那一天,从早晨一直走到将近黄昏,好不容易走回家。回家后父亲喜笑颜开地说,还以为你俩母子被人拐跑了呢?母亲自然是白了父亲一眼,但看得出,母亲脸上有了喜色。因为是暑假,读书的孩子都在家,晚上母亲把西瓜在冷水里浸泡几十分钟后,抱到堂屋里,拿出菜刀,几姊妹都口涎欲滴地期待着这玩意儿是啥味道,一刀下去,母亲神色一下就变了,只见切开的瓜瓤颜色是青的,半生不熟的,瓜籽白白的。母亲说,怎么变色了呢?在成都吃的都是颜色红红的味道又甜,瓜籽是黑黑的熟来还翻沙了的。我从没吃过,尝了一口,味道寡淡如白开水,还有股说不出的怪味道。省城来的西瓜远没院子里种的黄瓜可口清甜。结果这个大老远背回家的西瓜被喂了猪,很多年过去,对西瓜我都没有吃它的欲望。自那次母亲不告而别后。父亲在母亲面前说话都没再凌言厉色过,很多时候都陪着小心。
他们磕磕绊绊几十年,到年老时依然有争吵,但谁也没离开谁。母亲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只要条件允许,她都会在早晨单独给父亲准备好一碗荷包蛋。她也记着父亲的喜好,蛋不放糖只能放盐。
母亲也许想过逃离,但始终逃不过命运的枷锁和为人父母为人妻子的责任。父母间的那份感情,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但却如同田野里生生不息的杂草,即便历经风雨,依旧顽强地生长着维系着。
如今父母都已因病痛相继离开,而他们过往拼凑的碎片在岁月的长河中缓缓沉淀,成了我心中最温柔的牵挂与最深刻的缅怀。每当夜深人静,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我斑驳的记忆上,那些关于父母的点点滴滴便如潮水般涌来,清晰而又遥远。
母亲的坚韧与慈爱,如同一盏不灭的灯塔,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她的双手,虽因长年累月的劳作而布满老茧,但那份温暖与力量,却是我永远的依靠。记得儿时,每当我有个头疼脑热,母亲总是忧心如焚,用她那略显粗糙却无比温柔的手,轻轻抚摸我的额头,并用尽她能想到的土方法,立水筷,拿蛋喊魂,爆灯花等,为我驱散病痛与恐惧。她的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与对子女们深深的爱。母亲也是有坚定信仰的人,尽管她一字不识,但她常告诫我,头上有神灵盯着的,不要做惹神不高兴的事。
而父亲,那个看似严厉实则内心柔软的男人,他的爱如同大山一般沉稳而厚重。他虽然不善言辞,却用行动诠释着对家庭的责任与担当。尽管身子骨不硬朗,干活不利索,但他会砌灶台编织农村人所用的一应家什。每当家里遇到困难,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用他那瘦弱的肩膀扛起一切。父亲的爱,是无声的,却又是那么强烈而深沉,让我在成长的路上,学会了坚韧与不屈。
他们之间的争吵与和解,如同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调味剂,让这段婚姻充满了烟火气与人情味。尽管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但那份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情感,却如同陈年老酒,越品越醇厚。
回忆与父母一起生活的点滴与过往,心中都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父母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他们的教诲与关爱,依然回响在耳畔。他们虽然已离我而去,但他们的精神与爱,将永远伴随着我,成为我人生旅途中最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