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我的至爱
作者 白宝存
战友聚会,在一起咥上一顿牛羊肉泡馍是必须的。这是陕西特有风味,更是一道妙不可言的美餐,关键是咥泡馍能有一个特殊的氛围。
咥泡馍很讲究,要先将半发面的“托托馍”细细的掰成黄豆大小的馍块,那些老吃货更为精细,提前将馍连掰带抠成米粒大小,晒干,筛去馍渣,方送入后厨。厨师一看神经立马就绷紧,煮起来特别精心:呵,老顾客,美食家来咧……
战友们在一起,就是利用掰馍这个过程聊天,围着桌子,各自面前一个大老碗,掰着馍,谝着闲,口不停,手不停,天南海北地聊。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修建襄渝线时的陈年往事,大家说到高兴时阳光灿烂,说到伤心处乌云满天。唉 ,都五十多年了,可就是说不烦,张口就是铁道兵、学兵、襄渝线;一说就是艰苦的日子,饿着肚子施工、扛柴、抢险。哪个班创出了下导坑日掘进纪录,谁谁谁战塌方救人立了三等功,呵呵,往事历历在目,越说越热闹……
“3号,泡馍,水围城,来咧——”随着服务员一声清脆的叫号声,香喷喷的泡馍端上来啦。泡馍的吃法有四种:水围城、口汤、干泡、单走。水围城,顾名思义,汤在四周,馍在中央,肥瘦相间的牛羊肉,青白透明的细粉丝,厚墩墩的秦岭黑木耳,红红的辣子酱,翠绿的香菜蒜苗在四周相聚。再配上一碟糖蒜,嘿,汤鲜肉烂、养眼喷香有食欲。啧啧啧,嘹炸咧!
可是我,微蹙眉头,求助的看向诸位战友,他们却笑着用手捂住碗。“我也想挑给谁呢,光顾谝闲话,忘了给服务员交代一声了”。正说着,店主兴冲冲走到我跟前说,“哥,这新进的粉丝美滴很,筋道软滑有嚼头,我专门给炉头交代了一下,都给多加了一份,趁热吃!”
“哈哈哈……”他这么一说,大家都大笑起来,店主一头雾水,茫然地看着大家。“你还跟你白哥是发小,不知道他不吃粉条?告诉你,这几桌一大半人都不吃哟。”
“不可能!白哥最爱吃粉条。小时候他经常领我们在空地上点堆火,给我们烧粉条吃,粉条见火就发虚变粗了,一会就会卷在一起。吃在嘴里咯吱咯吱的,香滴很。特别是白哥家煮羊肉汤时,抓一把老家的红薯粉条,柔软筋道,咥着美得很。那是儿时的最爱,得是滴,白哥?”说着,他咽口唾液,吧哒几下嘴,像是在回嚼着当年的味儿。
“是,是,是滴,可我也没有想到,襄渝线干了三年,回来就断了这最爱啦,吃够了,吃烦了,吃恶心了,不吃了,再也不想吃了!” “为啥?”店主满面狐疑,我读懂了他的潜台词:“你们不是生活艰苦,吃不饱么,这么好吃,又是你滴最爱,怎么就……”
“唉——”一声长叹。长长的语音,像火车长鸣,把我们带回那充满艰难却激情满满的岁月……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百万军民战襄渝。当时的中国本就物资乏匮,襄渝铁路作为三线建设的一部分又有极强的隐蔽性,整条线路几乎都规划在大山之中,交通条件极差,当时,贫困的秦巴山区的四个县,连一条公路都没有。贫穷之地又一下平添了这么多人口,衣食住行生活物资全凭汉江水运,供应环境极为艰难。缺粮,缺蔬菜,缺物资,缺施工设备,唯独不缺的就是精神。为了改变交通现状,先修了一条简易公路,那是我们工区数个团的物资供应线。铁道兵真是一支英勇善战的部队,在施工器材无法运到的时刻,不等不靠,带领着我们这些“娃娃学兵”,硬是凭着手中的钢钎铁锤,在短短的3个月就修好了百余公里的旬白公路,尽管坑洼不平,路窄难行,有的地方还来不及搭建便桥,还得从小溪中穿过。但终于结束了该地区自古无公路的历史。通车那天,许多山民们翻山越岭几十里到公路边,要亲眼看一看什么是汽车,甚至闹出了给汽车喂草的笑话。这条简易公路,运进了大量的施工设备,也对物资供给带来了极大的改善。但是,秦巴山的岩体结构十分复杂,碰上一些夹层岩,极易坍方滑坡,加上修路时的爆破,一些震松的岩体,常有滚石、碎石滑落堵塞道路。特别是在雨季,天就像被捣了个洞,一会倾盆大雨,一会又是细雨连绵,潮湿的连空气都发霉了。这儿滑坡,那儿塌方,尽管突击队抢修,还用上了推土机,无奈有时碰上山体移位,工程量太大了。
1971年的雨季,就碰到这种情况。公路已抢修一周了,仍在夜以继日连轴干,连陈友国师长都亲临现场指挥了。是啊,咋能不急么,生活物资,施工设备供应不上,怎么施工!泥泞的山路,将支援三线建设专门抽调的山东、安徽等四大车队堵塞在公路上,队排的像一条长龙。天漏了,不在乎,施工一天不误,到处是叮叮当当的铁锤声。
我连很辛苦,也很庆幸,在雨季到来的前半个月,团里给运来了几吨冷冻带鱼,稀罕!司务长要“细水长流”,可哪里来的冰柜冰箱啊,冰库更别想。炊事班有能人,想出了用水池装冻鱼,用被褥盖住保鲜的好办法。可在炎热的8月,“临时冰库”能保几天鲜。眼看着冻鱼渐化。吃,赶快吃,只有赶快装到肚里,这才是最好的去处,在体内变味儿总比在外面变臭强吧。那几天,我们连就像是过大年,炖带鱼,炸带鱼,吃饭必有带鱼。高粱米饭就带鱼,玉米面糊糊就带鱼,真是香啊,香的恨不得将鱼刺都嚼嚼咽下去。好景不长,没过三天,水池里的冰块全化完了,带鱼就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再吃,带鱼肉松泡泡的,香味减少了,腥味却骤增。又过了几天,腥味愈浓,隔条大沟都能闻见腥臭味,那是炊事班的排水沟哦。“临时冰库”更是无法靠近,棉被上一层黑乎乎的,走到跟前,只听见“哄”地一声,飞起数不清的绿头苍蝇……呵,从那时,我就无法忍受带鱼的那股腥味。
给养员王民从咸阳采购回了一汽车粉条,就是为防雨季的。好东西啊,好吃好存,加工简单,即可当菜又可当粮,尽管碗中缺少绿色,但收工回来,啃几口黄黄的玉米面发糕,配上红红的辣子拌白白的粉条,真是美食,简直是特种享受,端起碗,吸吸溜溜一片响声,战友们咥的那叫一个香呀!
任何一种事物,都要有度,过度就会逆反。
连续一个多月了,天天都是粉条,人就有点腻歪了。公路是通了,但天气像是“喷壶”,时时不忘喷水的职责。雨天,比晴天多,公路已成翻浆路,汽车成了醉汉,左右摆晃着,晃晃悠悠的哼着行进。转运站的货物严重积压,根本运送不及。生活物资愈发紧张。很快,食用油没了,酱醋没了,调料没了。粉条,有!炒粉条,煮粉条,凉拌粉条,除了粉条还是粉条。给养员几次进山,想采购点新鲜蔬菜调剂一下,可都半途而返。粉条,能解决问题的只有粉条。没调料,没关系,在水里煮软了捞出来,撒上少许盐巴……,就是这条件!菜可以少吃,甚至不吃,但工作决不能耽搁。在工地上,我们仍加班加点,不按点吃饭是常事。回来晚了,看到碗中结成一坨的粉条,尤其是看到有些可能是粉条厂制作时有粉芡疙瘩的粉条,粗粗的,扁扁的,白白的,夹在粉条团里,软软的滑粘,横卧在碗中,就像是一条肚里的虫子,反胃——。反正那时就是一个饿,谁吃饭都不会挑剔,管他是啥,能果腹就好。经常看到粉条里有黑乎乎的粒状,有的外面泡软了,黑里泛着白,谁也不说不想。实际心里都明白。那能怎么办?吃!用手握住粉条团,半闭着眼睛,大口吃!快速嚼!使劲咽!唉,那滋味……
有一天,我夜班交接班回来,炊事班已是一片寂静,看到那一坨碗形的凝结物,忍不住对炊事班长说:亮,给我重煮一碗吧。他四处看看没人,悄悄拿出库房钥匙让我自己去取。心存感激地打开库房门,在打开电灯瞬间,我一下就惊呆了。不知多少只老鼠,扑扑腾腾的四处乱窜,亦有几只胆大的,扭动着硕大身体,咕噜噜的贼眼瞪着你。“官仓老鼠大如斗,开门见人亦不走”,库房成“盘丝洞”了。
粉条垛下的碎粉条渣子里,掺杂着一片片黑色鼠屎,看的叫人发呕。就是这条件,就是这食材,不吃,挨饿。吃,恶心。我想了想,从粉条垛子中心掏出一把来,更让我瞬间崩溃。一把粉条中间,一圈已被被老鼠咬断,形成了一个低洼,五六只连眼睛都没睁开的小老鼠挤在那里,浑身无毛,扭动着光溜溜,红通通的身体连滚带爬的蠕动着,唧唧的乱叫。我终于耐不住了,走到门口,使劲地将粉条一抖,几只小老鼠划出几道弧线,甩落在炊事班下的公路上。
我把钥匙交给班长,他说,“老同学辛苦,趁这会儿没人,多给你泡点粉条,哎,怎么没……”他一脸懵逼的看着我,我无言,夺路而逃……
哦——是这样。店主,我的发小,默默地听完,默默地端来一青瓷盘,放在桌子中间。十几个人默默地挑出粉丝放进盘子。
粉丝,在灯光下泛着盈盈的青光,像在默默地回忆着艰难而富有激情的往事……
百度图片 在此致谢
白宝存,男,原铁十师5846部队二中队二连学兵。1984年11月入党。专科学历,高级政工师职称,曾任陕西第一毛纺织厂党委宣教部部长。《中国纺织报》等六家报纸特约记者。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多篇。主编《魂萦梦绕襄渝线》散文集和《永远的记忆》诗歌集等。现为铁道兵战友网文学创作中心专栏作者。
责任编辑 李汪源
文学校对 张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