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盾轶闻
(作者:曹解路)
一
马家庄的马三,也有人私底下称作三阎王,在方圆是有些霸气的。他家富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儿子,长子马虎,次子马彪。方圆八堡四乡,提起马三,没有不怯火的。说到马家财东,无不退避三舍。他家高骡子大马,百十多亩地,有大车、磨坊……但提起他家的狗,莫不谈之色变的。主人凶,狗更恶。不但咬生人,村中多人被其咬伤,无人敢寻主家闹事,自认吃个哑巴亏。
恶人自有恶人治。村中有一个汉子,名叫马森,据说有些拳脚。其子被咬,仗着自己有些功夫,去质问马三,不料三阎王眼一睁,喊出马虎。马虎与马森争了几句,话不投机,于是就动手了。村人只盼马森赢了,乐得看个热闹。然而不几回合马森被踢翻在地,爬起灰溜溜的走了。从此马家父子更为气盛。这狗到家已六年了,肥胖威猛,狗仗人势,其家给狗起名叫盾盾,也不管村中早有一孩子名叫盾盾。
民国三十七年,村中这个叫盾盾的孩子已经十二岁了。得知财东家狗叫自己的名字,心里很是生气。那天他在门上玩,正跑之时,那恶狗向盾盾扑来,他一脚向狗踢去,那狗从来没吃过亏,被踢的急急跑回家。马三见狗受伤,眼一睁,大喊:“谁吃了豹子胆,敢将我盾盾打伤!”在门上骂,并说:要剥其皮,抽其筋!
二
盾盾踢狗时被村中一个沟子客撞见,急急地向三阎王告信。
盾盾的父亲高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见盾盾闯下祸,立即引着娃去财东家赔礼道歉。
到高门大户后,高树立即向马三陪着笑脸。那三阎王板着脸,要盾盾立即下跪,盾盾立而不跪,高树去压儿子,那盾盾就像生了根似的,哪里压得动。马虎愤怒,上前去帮压。一看盾盾,楞了一会,对他父道:“这就是去年我结婚时挡住惊马的小娃。”三阎王立即转怒为喜,说:“原来是你个崽娃子,爷没弄清。对了,跟你大回去,没事。”高树也转忧为喜,要拉盾盾回家,盾盾却不走,对阎家父子说:“我叫盾盾,把你狗名字改了,不改的话,以后我还要打狗的!”说罢,拧身而去。阎家父子面面相觑,次子马彪甚为生气。这个小孺子,给脸不赏脸!
你道这三阎王因何放过盾盾?原来去年正月初四,马虎结婚。关中结婚,兴八抬大轿,民国后,富人子弟改为大马车。此地风俗,新娘子刚下车时,要放爆竹,不料炮一响,辕马受惊,前蹄腾空,胡乱跑将起来,人们束手无策。紧急关头,一个小孩将马腿抱住,马竟然不能撒野。一场慌乱,竟被一小孩平复。这小娃就是盾盾。新郎马虎看在眼里,一时高兴,给盾盾发了个红包。
三
王店往西,有一个官路壕,是东乡人去县城的主道。壕两岸荆棘丛生,酸枣树、狗须牙、刺门豆爬滿壕壁。偏南有条贯通南北的土大路,名叫御路。上辈人说,是阿婆去肖河的路,又有人说是西太后躲难去西安经过的路,故叫御路,就是说皇上走过的路。阿婆当过皇上,西太后并非皇上,所以说应该是阿婆走过的路。
关路壕从王店向西到五里墩。五里墩有一墓冢,周围是芋子坑,很是险要,过去是狼出没的地方。当地人道此地:夜端咧,狼欢咧。鸡上架,狼噙娃。每到夜里,白骨磷火摄人心魄,且土匪强人也常在此活动,所以白天去县城,村民们都要三五成群结伴而行。且说马彪对盾盾不服,那天牵着他的恶犬来到关路壕,正是正午时,他发现盾盾在壕底收拾柴草,他想引狗去咬盾盾,见壕岸下来一只大狼,向盾盾扑去。马彪一惊,本想让狗去撵狼,但想到盾盾的不逊,就说了句:“活该!”就不管不顾,拉着狗回家了。等着听盾盾的死讯。
大约马彪回家不到两锅烟的时辰,他听到村中喊声一片,他急忙出去看,只见盾盾拖着一只狼,人们早已围成一片,你一棍,他一锨胡乱打狼,那狼尚未死,眼睛凶狠地盯着,很坚韧地忍耐着。人们用绳把狼吊在槐树上,用杀猪刀剝皮,剝了很长一段,那狼眼仍不甘心的睁着,很是狰狞。盾盾滿身枣刺和血污,人们惊奇地探问他怎么逮住了一个狼,他只是嘻嘻笑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馬彪吐了吐舌头,回家后告诉他父兄,全家这才决定将狗名字改为赛虎,再也不敢叫盾盾了。
四
民国三十八年六月九日,礼泉县全境解放。一九五0年十月,土改开始,将马三家定为地主。落花流水春去矣!马家父子再不似昔日张狂了。盾盾这年十四岁。
一九五六年古历十月,成立髙级社时,三阎王咽气了。走了马三,死了阎王。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恶老汉恨气而亡。由于生前为作不好,葬埋时村人无人帮忙。而盾盾正当二十岁,人高马大,力气大,脚大,手大,却乐于助人,他不计前嫌,主动帮忙出殡。十里乡俗不投,本村棺材小头先出门,本来需八个人抬棺,但当时人手不够,盾盾一个人抱住大头抬,小头三个人抬,很利索地就成功放到棺罩里了。村人见盾盾帮忙,也都扛锨暖坟去了。
埋毕,马虎、马彪谢承村人,酒席饭菜招待。为了感谢盾盾,为他一人专设一席。不想盾盾将二两馍吃了二十个,还吃了两碗烩菜,惊的村人瞠目相看。
村人爱打赌,在地里盾盾竟然把碾子扛在肩上,走了一圈,脸不变色心不跳。
解放初,让他学识字,他学不进去。后有人荐他去当装卸工。他去了几天就不去了。他喜洒脱自在,仍回到家里。
婚姻很简单,媒人说个女人,父母作主就结婚了,没有缠绵悱恻的情节,日子过的一般。他妻是刘庄的。
马家庄与刘庄近在咫尺,曾经是一个大队。马家庄人少地也少,而刘庄人多地广,一直是大户人家。一九六五年两村合用一台变压器,安装在刘庄。刘庄常常使短,动不动就停马家庄的电,为此两村起仇,常因此打闹,马家庄常吃亏。一天刘庄又停了马家庄的电,为此马家人骂了起来,刘庄仗着人多势众,一干子年轻混混闹哄哄地来到马家庄手之舞之,要打马家庄人。马家看来不敌刘家,眼看就要挨打,就有人叫盾盾出马。盾盾不愿去,因其丈人在刘庄,村中老人硬催他去,他趿着鞋,懒洋洋地来到现场,看到刘庄人打本村人,他一时性起,顺手拔了一根碗口粗的刺槐就轮起打去,唬的刘庄一群混混连忙跑回村去,再也没有人敢来混闹了。
那时村里无变压器,终究用电是问题。因文革期间,村里也无领导,于是村人商议,现时政府无人管,两派正争斗,不如到变电站去抬一个变压器。于是第二天,由盾盾驾辕,村人拉绳,直向变电所奔去。一派武斗人员以为是另派来攻,提枪来阻,村人说明情况,他们也懒得管,于是到变电所,一个变压器被众人连撬带拉,终于挪出库房。变压器又重又大,村人说必须用导链或起重机吊上车去,但却无处有此器械,众人一筹莫展。盾盾上前看了看,搬了搬,说:“用粗棕绳拴在上头,我给上吊,你们在下往上掀,放在车内就稳当了。”人们还有些犹豫,盾盾绑定绳,上车一提,提了半人髙,于是人们向上掀,很顺利的将变压器装上车,于是欢呼着拉回村了。从此马家庄有了电。武斗过后,政府工作恢复正常,变电所要马家庄将变压器交还,后变通要求村上写了检查,变压器仍归村上使用。这段往事已过四十多年,但上年纪人至今仍津津乐道。
五
盾盾还有一特长,善使马,赶大車。他使用鞭子,甩的脆响。队里从内蒙买回一匹枣红马,性烈,无人能驾驭,唯盾盾鞭子一响,马竟然附首贴耳。
盾盾与一小伙娃去西安拉化肥,在大街被交警挡住。主要嫌马粪污染街道,不准前行,他抱着鞭杆也没办法。交警让他原路返回,他说队里让他拉化肥,不愿返回。交警强硬,自己去赶车,那烈马前蹄腾起,红鬃扎起,吓的交警连忙躲开,只见盾盾一响鞭,那马立即规规矩矩。两个交警说不如让他去拉,一交警把他跟上。让小伙与交警在一起,主要怕车乱去别处。到化肥厂,盾盾两个胳膊共夹四袋化肥,轻而易举,把交警和化肥厂员工都看呆了,竟然有如此的神力!……
二0一二年,盾盾已七十四岁,村中有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去店张卖猪,常受当地混混欺负,人生地不熟,只好认宰。老汉不平,跟小伙去了。果然有几个小青年给小伙要钱,老汉上前质问,几个混混不知好歹,把老汉不放在眼里,就要动手,被盾盾老汉一抓一个,全都摔倒。一个人急爬起跑去叫头目。一时来了个黑脸大汉,一见老汉,连忙跪倒道:“老伯,怪小侄不识你老人家。”盾盾一耳光搧的黑大汉不敢言语,指教说:“教你学好,你怎么光学瞎呢!”那黑汉站起说:“我给你们说不要惹我王店伯,寻着招祸呢!快滚!”一干人灰溜溜地跑了。
盾盾不抽烟,酒瘾甚大,不会打牌,却喜欢看打麻将,年青人也喜欢他,因他不懂只看热闹。
八十一岁时,也没啥病,突然那年冬季就没气了。家人急忙给他穿上老衣。他身躯大,特制大号棺材,将他放进去,棺盖虚掩着。当地风俗,夜里有盼丧的,一干人打麻将要到天明。打麻将时,一人揭了个炸弹,喜的大声说:“我盾盾爷看到了该多好!”不想棺材响动,盾盾坐了起来,说:“爷看到了!”吓的盼丧人四散跑开。盾盾起来后脱掉寿衣,真的活过来了。
人们甚为奇怪,问他咋又活了?他说他真活了,还见了马三阎王……嘻笑如常。
八十五岁那年,他寿终正寝了。送葬时村人一街两行,颇有些“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
二0二四年八月十八日
注:阿婆,礼泉当地人称武则天为阿婆。
作者简介:曹解路,1950年10月生,礼泉县药王洞王店寨子村人。2010年从礼泉县人民法院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