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如火的哀思

——写在母亲九十四岁诞辰




    ◎   彭翠萍




四十五年前的今天
是母亲您四十九岁的生日
也是您在人世的最后一个生日
那一年，我七岁
我不知道， 那一天
您有没有享受一碗长寿面
我更不知道那个贫病交加的七月
您是如何度过的
彼时的您，已全身浮肿病入膏肓
彼时的您，面对缺吃少穿的时日
丈夫的务工不在家，自己的顽疾
八十三岁高龄婆婆的赡养
五个子女的教养压力  
一肩多挑的您
身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无助与凄惶




此时的我，多想跨过时空的障碍
去到您的身边   
像我的哥哥姐姐们当时所做的那样
为您捧一碗热茶，为您捶捶背
以安慰您的心力交瘁
以缓解您为了挣工分
带病到公社参加劳动的疲惫
您曾经用您的眼睛
看着我长到了七岁
我却不能用我的眼睛
记忆住您的慈容





我为什么没有，在我七岁那年
好好地睁大我的双眼   
仔细地端详您那亲切的容颜
我印象中的您 ，从来没有打骂过我
尽管我从小就是野马一样的孩子
我只能从哥哥姐姐们对您的叙述里
感知您珍爱子女和家庭的点点滴滴
我想象着您的苦难，坚韧，宽厚，慈祥 
在我的记忆里，我看到的最清晰的
是您穿着深蓝色的衣裤
仰面安静地躺在白榻上的形体
还有那被湿湿的黄土掩埋的黑色寿材
这些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
今天的我，感到痛苦的是
您离世的当晚，我当时为什么那么贪吃   
只记住了您给我手中的炒米的香甜
却不知道要好好地看您一眼
那是我生命里多么温暖  
多么珍稀的一个冬天的夜晚啊
您的一生，有一万七千多个夜晚
我记住的只有这一晚
我的半生，已经历过一万八千多个夜晚
却只记得这一个夜晚与母亲您共享




那个白天，也是喜庆的 
家里刚刚为二姐办完出阁的喜晏
每晚陪您睡觉的三姐
送二姐出阁当日不回家
一盏煤油灯下，我坐在您床前的踏板上
不肯和奶奶去后屋就寝
您让陪您说话的表姐从衣柜里
取出了一套崭新的鸭蛋绿的秋衣秋裤
让表姐帮我换上
您问穿上贴身新衣的我暖不暖和
可我还是赖在踏板上不肯离开
并坚持要和您在一起睡觉
您挪动半躺的身体，伸出右手
从踏板上一个花钵子里
抓了一把炒米，让我捧着吃
那个炒米里拌着酥鱼细渣
是我儿时吃过的最香脆可口的零食
那个夜晚，我不知道
我是怎样离开您的身边的
那个夜晚，是我这一辈子
千万遍捕捉着每一个细节的夜晚
我为什么只记得吃，只记得穿
却不记得您音容笑貌的点滴痕迹
我没有去看您长着怎样的脸型
怎样的眉，怎样的眼，怎样的鼻和唇
在这个世界上，有哪一处风景
能像母亲您的形象这样
在我心中如此深刻，亲切
却又如此飘渺令我无法捕捉





那个夜晚，是我和母亲您
生聚的结束和死别的开端
我应该拉着您的手，对病危的您说
妈妈啊，我的成长不能没有您
您要看着我长大成人  
看着我迈过人生许多的坑坑洼洼
我的母亲，是您翌日猝然的辞世
这不告而永别的锥心之痛
撬开了我混沌未开的记忆之门
让我一夜之间 ，突然醒来
看到自己身在荒郊野外
而您， 却被埋在泥土之中
再也不能重见天日
母亲，我怎么能接受您在黄土里
独自沉睡的无情事实
我要牵着您深蓝色的衣襟
走在阳光照耀，杨柳依依的村庄  
像村里的小孩们那样
满地打滚，恣意地撒娇
母亲，您的人生沉睡在了终点
而我的人生，却刚刚苏醒
谁可以驯服我的顽劣   
谁可以安抚我的倔强
多么怕一句人言
有娘养，没娘教
祖母又说，无娘的儿天照应 




母亲，您青草凄迷的坟头
就是您看向我的深情的眼睛
在我成为泥土之前
我一次次千里迢迢回到故乡
只为祭拜您那一捧对我而言
至亲至爱的泥土
您一直在看着我成长
当我跪在您的坟前
就是在感受您的教诲和爱抚
我历经挫折，依然心怀赤诚
您用苦难孕育的生命    
想在成为泥土和您会合之前
要把对您的感恩和爱
留在您深深眷恋的人间
让明月如思念的光辉
夜夜生生不息  
穿云破雾，照向寰宇




2021-0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