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革”偷藏“毒草”记
作者: 孙和平
策划: 李腾双
图片: 来自网络
制版:春到百草园

1966年“文革”爆发,平静的开江中学,一时风云突变,翻天覆地。那几天,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刷满了礼堂内外的墙壁。人们走动着,围观着,有时候甚至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着,拥挤着,或默默阅读,或高声议论,亦不乏慷慨激昂者,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过了不几天,人们的注意力一下聚焦于礼堂中央,一种从未见过的大字报形式,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但只见一根根粽绳纵横牵挂,绳子上面牵了数十张8开牛皮纸,每一张牛皮纸贴上了一页16开打字纸,那纸上,赫然书写着钢笔字迹的古典诗词,不,当时被定性为“反动诗词”。
这“反动诗词”,竟是出自于正在为我班讲授历史课的老师、年过花甲的肖雪沧老先生之手笔。呜呼!

原来,县委派驻开中的文化革命领导工作组,进校不久,很快将肖雪沧老先生定性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抄了家,搜出平素的诗词作品,正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铁的罪证,这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被认为必须公之于众,展开揭露批判,让它彻底暴露在人民群众的光天化日之下。
回忆旧事如在目前。那些“毒草”,原件为16开打字纸,蓝色钢笔大字誊录。工作组真还想得出来。竟将其一一粘贴于若干牛皮纸页上,一页一首,以大字报形式在开中礼堂牵绳“示众”。
如此展览示众(注意,并非“斩首示众”,不可混肴),岂不就是这一形式独特之诗词布展也矣。看来,即使在那样一个是非颠倒,黑白混肴的非常时期,竟然也有如此这般的滑稽效应。记得批判前言上还引了文革中颇为流行的陶渊明“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名句,被颠倒过来用作反语。哈,此时此刻,不也是可以回归本意,作正面解读么?

肖雪沧,开江中学老一辈教师。沙坝乡人氏,出身肖氏大家族。学养深厚,传说早年是广州中山大学的青年讲师。“文革”前给我班教授历史。每次上课,都让我兴奋异常,听得兴味盎然。他老每一讲到近代中国遭受屈辱的历史事件,常因慷慨激昂而拿开座椅,激动地站将起来,两手发抖,不能自己,又抖抖索索在讲台上寻那跌落的老光眼镜。此中一腔爱国情怀,殷殷可证,我受到强烈感染,刺激很深,大大激发了我等学子的少年中国之心。后来我也教书,我深感如此爱国情怀的老师,才是真老师、好老师。
肖老师的诗词,颇有政论性的慷慨陈词之气,表达了他那忧国忧民的一腔情愫。几十年以后,重读老师诗作,能不感慨系之矣!
肖雪沧 王荆公(三首)
其一
豪雄经济并文章 独步千秋气焰长。
博览群书务大略 陶情风雅爽孤芳。
轰轰新法功觑篑 踽踽志行砥砺光。
不屑雕虫识巨匠 烹茶火候笑破荒。
其二
医卜泛浏牧竖询 读经而已不知经。
潜心经济胸襟阔 馀事文章工力深。
田赋不加国用足 祖宗勿法人年轻。
目空今古企尧舜 独资之雄房足论。
注:①公抱学问,自偶:“医卜相无所不蹑,牧鉴妇孺无所不问”;并谓:“谈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②变法时提出口号:“不加赋而国用足。”③变法触及官僚、贵族、地主阶级的利益,遭着严厉的反对,乃对神宗曰:“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惜!”这是何等气魄!④安石初除参知政事,神宗喜曰:“卿辅朕力致唐太宗何如?”安石对曰:“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如哉!”⑤安石说孟尝君:“嬉鸡鸣狗盗之雄耳,乌足以言得士!”
其三
为国储材原讵奢,学非致用教育差。
小之不为国家用,大之不能用国家。
历史向前法变异,古今通变谋犹嘉。
缓和矛盾触权贵,宗社南迁岂有他。
注:公上仁宗书,曾谓:当时教育制度下,所培养之人才,大之不能用天下国家,小之不能为天下国家用。
肖雪沧老师平素写诗,最初并不为我等初中学生知情。现在见到老师的诗词大作,竟是如此光耀夺目,难怪课堂上,每一精要之处,老师都要恰到好处地引用并吟诵唐诗宋词,还特别向我们讲起毛泽东主席诗词……这般学问,让我等作学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啊。观览中,我作为初中部学生,大惑不解。明明是对真善美的优雅吟颂,何错之有?何毒之有?何罪之有?虽此,终不敢表露,且以学生“似懂非懂”“要懂不懂”而自我麻痹,自我宽解。
不几天,这些“批判示众”的“毒草”,被胡乱折叠成一大摞,当废物随手放置于礼堂前厅教务处办公室的一个玻璃立柜上面。那被废物丢弃的,不就是一个少年学子心中的圣物,学术瑰宝吗?办公室平素不曾关门上锁,时当中午,正好过路要去食堂吃饭,见那丢弃毒草的工友扬长而去,又见四下无人,我竟一时起了“贼心”——何不偷将回家,抄录下来,仔细阅读?我没想更多,不几步跑上去,将其取下,放进随身放了碗筷和课本的大垮垮书包。食堂那一顿宝贵的午饭也顾不上吃了,我拔腿就往五里之外的普安镇家中跑去。一路上,我眼中啥也见不到了,心里藏不住一阵阵莫名的恐慌,像铅似的,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为难。我的两只脚,也越来越走不动了……

“毒草”藏于家中,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岂有不惧不怕之理?一二日里,于惴惴不安中见得风声平静,并无“追查”一类动向,甚至连“毒草”这回事都似乎被人遗忘尽尽。遂回到普安镇,躲于斗室,将诗作一一抄录在一个笔记本上。最后将原件一把火化为灰烬。至今想来,我的这一把火,其实早已把对于革命造反、阶级斗争的幻想烧得个一干二净。正值“文革”风头之上,在下胆大包天,抄录收存“反动诗词”的行为,虽有“初生牛犊”之气,但毕竟是少不更事。从此后,一旦想起都是浑身寒噤,后怕不已。

如今回忆起来,与其说是反动诗词“示众”,不如说是一个形式独特的诗词大会。想象一下吧,古今中外,哪儿有过这等别开生面的诗词展示与传播?哪儿有过这等诗教的温柔敦厚与挥舞拳头、大张鞑伐的可怕比对和反差?我中华诗词艺术,怎么就这样地被荒唐可怕的大字报裹挟如此?联系后来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的诗词大海,铺天盖地,呼天晿地,悲愤壮烈,能说不是一个历史的小小预演?
数十年过去,所抄录者,竟完好保存下来。如今诗作问世,肖雪沧老师在天有灵,当自欣慰也矣。天道不灭,人心未泯,文化的终极力量不可战胜。
作家风采
孙和平,四川省诗词协会会长。四川开江县普安镇人。早年当知青、修铁路、作乡村代课教师、县文化馆辅导工作人员。重庆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上海师范学院现代文学研究班结业。曾在达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任教数年,后调入成都。任教于四川省委党校、四川行政学院,退休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