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李永毅译《变形记》节选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李永毅译《变形记》节选精华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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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青年出版社，2023年8月）

作者简介：奥维德（Publius Ovidius Naso，公元前 43—公元 17）是古罗马与维吉尔、贺拉斯齐名的三大诗人之一。他一生著作等身，在其生前的古罗马就已经确立经典地位。后世的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蒙田、莎士比亚、弥尔顿、歌德，到更晚近的普希金、乔伊斯、庞德、艾略特、曼德尔施塔姆等，无不受到他的影响。两千年来，奥维德的作品始终是西方文学正典的核心部分。他的《变形记》既是古希腊罗马神话的宝库，也为后世诗人如何摆脱荷马、维吉尔等人的重负展示了结构、技法、策略的多种可能性；《岁时记》是古罗马历法文化的诗意阐释；《情诗集》《爱的艺术》等作品集古罗马爱情哀歌之大成，是文艺复兴以来众多爱情诗人效法的对象；《女杰书简》对欧美书信体虚构文学影响巨大；《黑海书简》《哀歌集》等作品则成为后世流放文学的原型。古希腊罗马神话通过他的作品，渗透到西方文化的方方面面，在相当程度上塑造了今日西方的语言样态和思维习惯。论对欧美文学实际影响的广度、深度和持久度，奥维德是无与伦比的。

创世（第一卷节选）

未有海洋、大地和遮覆一切的天空

之前，自然的面目在各处都无不同，

人们称之为混沌：粗朴杂乱的物质

沉沉堆聚，了无生机，万物的始基

挤压在一起，彼此冲突，难缔姻缘。

彼时还没有太阳为世界擎起灯盏，

也没有月亮逐夜修复自己的弯角，

没有地球悬浮在环绕的空气里，依靠

自身的重量保持平衡，海洋的手臂

尚未沿漫长的水滨延伸到大地之极。

虽存在某种陆地、海洋和空气，但是

陆地摇摇欲坠，海洋不可渡，空气

漆黑无光：万物都无法保持其形态，

它们彼此妨碍，因为在一个身体内

寒与热激烈冲撞，湿与干执意为敌，

柔与刚互相抵牾，重与轻争斗不息。

某位神或仁善的自然终结了这场混战，

让大地与天空分离，让水陆停止纠缠，

让滞浊的下层空气远离澄澈的琼宇，

解开桎梏，将元素救出晦暗的牢狱，

令它们各居其位，却谨守和谐之律。

构成天穹的物质是纯火，纤巧飘忽，

倏然飞出，在最高之处建造了宅邸；

稍沉的空气选择了与它相邻的位置；

土比它们致密些，拽着大原子下坠，

因为重量而缩聚一团；环流的海水

占据了最后的空间，紧拥坚实的陆地。

当神灵（不管祂是谁）已然如此归置、

切割了原质，为世界组合出新的分支，

祂先将大地塑造成一个恢宏的球体，

以确保它在任何方向都整饬匀称，

然后又让海水散布四方，令它们

随疾风汹涌起伏，环绕陆地的边界，

接着添上山泉、辽阔的池泽和湖泊，

用两侧竦峙的崖岸约束奔泻的河流——

它们各循其道，部分水被大地吸收，

部分水汇入大洋，融进自由的浩瀚

波涛，不再冲刷河畔，而拍击海岸。

祂随即命令原野铺展，深谷沉陷，

绿叶遮覆森林，山岭拱出巉岩；

正如穹苍的左右半球各自被两条

环带切分，中央的环带炎热难熬，

神也特意为天球蕴含的地球标出

同样的数字，将它划成五个区域。

中间因为温度而不宜居住，两极

被深雪掩埋：神便在它们之间安置

两块地方，气候温和，寒热相配。

空气悬挂于大地之上，它比土和水

轻盈几分，就同样比火重浊几分。

那喀索斯爱上自己的倒影（第三卷节选）

有一处洁净的山泉，水闪着银色光泽，

无论牧人、野外的山羊还是其他的

牲口都不曾碰过，没有任何飞禽

走兽搅扰过，树枝都从未坠入波心。

周围都是草地，受近旁的池水滋养，

还有树林，可遮挡烈日，留一份清凉。

狩猎和暑气让那喀索斯觉得困乏，

他被此处的风景和泉水吸引，便躺下，

正准备在池边解渴，另一种焦渴却诞生，

饮水时，他被水中美丽的影像吸引，

爱上空幻的希望，以为它并非空幻。

他惊愕于自己，表情瞬间凝固，脸

一动不动，仿佛帕洛斯大理石的雕像。

他卧在地上，看他的眼睛，双子星一样，

看他的头发，堪与巴克斯、阿波罗媲美，

看他青春的脸颊，象牙般的颈项，还有嘴，

精致优雅，雪肤映衬着绯红的羞色：

他恋慕这一切，其实是恋慕自己的一切。

无知地渴求自己，他赞美，却赞美自己，

他追求，却追求自己，自己点燃了自己。

多少次，他徒然亲吻欺骗他的清泉！

多少次，他将手臂探入水中央，只愿

搂住看见的颈项，却根本抓不到自己！

他不知所见为何，但所见却令他痴迷，

错误戏弄着眼睛，却不断怂恿眼睛。

轻信的男孩，何必捕捉逃遁的倒影？

你求的无处存在，一转身，你便失所爱。

你所见不过是物象与水的短暂约会。

它没有实质：你来它就来，你在它就在，

你离开它也离开，如果你还能离开。

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第十卷节选）

身披橘红长袍的婚神，从那里越过

无垠的天宇，飞到齐科涅斯人的地界；

俄耳甫斯正在呼唤他，却是徒然：

他确实到场，但没带来仪礼的祝言、

欢乐的神情或者任何吉祥的预示，

手中的火把无论怎样晃动也无力

燃起明焰，嗞嗞吐着催泪的黑雾。

结局比兆象还要沉重：被水泽仙女

簇拥的新娘正在草地徜徉的时刻，

突然被毒蛇咬中脚踝，即刻殒没。

罗多彼的诗人向上界的诸神诉尽

悲恸，决意犯险去感化地府的幽魂，

他进入泰那罗大门，去往斯堤克斯，

穿过已享受葬礼的幽灵和飘忽的影子，

来到冥后和统治这阴森国度的冥王

面前，一边拨动琴弦，一边如此唱：

“你们啊，掌管地下世界的两位神祇，

我们所有凡人都终将返回这里。

若可以去掉欺诈舌头的迷惑言辞，

坦然地说出真话，那么我此行不是

窥探你们幽暗的秘府，也非为绑缚

颈缠毒蛇、有三重头颅的梅杜萨怪物。

我是为了我的妻，一条蛇被她踩踏，

毒液在体内蔓延，毁灭了青春年华。

我也希望能默默忍受，曾反复尝试：

但爱神胜利了，他在上界尽人皆知。

他在这里的权柄我不确定，但我想

也一样：从前抢婚的传说若非虚妄，

你们俩也是爱神撮合。让可怖的冥城、

无边的混沌和静默广袤的国度作证，

求你们再编织欧律狄刻短促的命运！

所有人都属于你们，即使在人间多驻停

片刻，我们也迟早赶往同一个栖身处。

人人的旅程都朝向这里——最后的归宿，

你们对人类拥有的统治权也绵延无尽。

她也是，当她度过了指定的成熟年龄，

仍将归你们所有：我只求赏赐使用权。

但命运女神若拒绝赦免我的妻，我断然

不会回去。庆祝吧，为我们的两具尸体！”

他就这样抚弄着琴弦，念着唱词，

失血的鬼魂都潸然泪下，坦塔卢斯

不再抓后退的水波，伊克西翁的轮子

停止，飞鸟不啄食肝脏，柏罗斯的后代

忘了盛水罐，西西弗也坐于石上发呆。

据说复仇女神也被他的哀歌征服，

双颊第一次挂满泪水，冥后和统御

下界的冥王也失去拒绝的勇气，他们

叫来了欧律狄刻：她是新到的鬼魂，

因为伤口尚没有愈合，步履蹒跚。

俄耳甫斯接过她，也接受冥王的条件：

在到达阿韦尔诺山谷之前，绝不能

回头看她，否则这许诺就会落空。

返归阳间的小径锁在深沉的静默中，

陡峭，幽昧阴暗，弥漫的雾气浓重。

他们离地面已经不远了，痴情的男人

担心妻子没有跟上来，急于确认，

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倒飞而去。

不幸的女人伸出双手，想让他抓住，

想抓住丈夫，却只能抓住飘过的风。

她再次坠入死亡，却无法埋怨情郎，

是啊，难道埋怨他对自己爱得太深？

她只能最后说一次“再见”（她的声音

他已难听见），就被卷回原来的地方。

睡神宫殿（第十一卷节选）

在钦梅利伊人聚居地附近有一座深洞，

中空的山峰，这就是慵懒睡神的居处。

无论初升、落下还是在旅程的中途，

太阳都无法照进来。混合了黑氲的雾

从地面蒸起，暧昧的暮色萦绕不去。

没有警醒的戴冠的公鸡以嘹亮鸣声

唤来晨光，也没有戒惧的狗或者

更为聪明的大鹅以嗓音打破静默；

没有野兽和牲畜，没有微风吹拂的

枝条或人类喧嚷的舌头发出声音：

阒寂栖居于此。但从山岩的底层

却有勒忒河涌出，它在石块之间

淙淙流淌，让人不由得坠入睡眠。

洞穴外面盛开着许多罂粟花和无数棵

野草，湿润的夜晚采集它们的汁液，

酿制睡眠，将其散布于幽暗大地上。

整座宫殿都没有门，以免铰链转动，

发出声响，入口也没有一位门房。

中央放置着一张乌木制成的高床，

铺着深黑的羽毛，覆着深黑的绣毯，

神自己摊着慵倦的身体，躺在上边。

他周围散落着虚幻的梦，模仿各类

形状，数不胜数，多如丰收的麦穗，

森林绽放的绿叶，海岸抛撒的沙砾。

仙女一走进王宫，将挡路的梦影推至

两旁，神圣的建筑立刻被她的华衫

映亮。索姆努斯几乎睁不开被如山

睡意压迫的眼睛，一次次重新瘫倒，

胸膛上部被沉落的下巴反复碰敲。

他终于将自己震醒，肘撑着身体，只问

她为何而来（因为认得她）。仙女回应：

“给万物安宁的索姆努斯，最温柔的神，

灵魂的甘露，忧思的宿敌，你抚慰苦辛

耗损的肉身，为重返劳作而恢复力量，

请召唤一些模仿真实形状的幻象，

去找特拉喀斯的哈尔库俄涅，化作

国王的形貌，要像一位沉船的遇难者。

这是朱诺的命令。”执行完自己的任务，

伊丽丝便离开（睡眠的魔力已无法继续

忍受），一感觉困意爬上四肢，就断然

逃跑，沿着来时刚走过的彩虹回返。

但睡神在千个儿子中唤醒了摩耳甫斯，

他技艺非凡，擅长伪装成各种样子。

没有谁比他更善于表现人的步态、

面部表情和说话的声音，他还另外

添上每人最爱穿的衣服、最爱用的词。

但他只负责模仿人类。另一位兄弟

变作走兽、飞鸟和身形细长的蛇——

神称他伊刻罗斯，在凡间福柏托耳

是其名。还有一位兄弟方塔索斯，

掌握另一种技艺，能轻易变成土石、

水波、树木和一切没有灵魂的东西。

他们惯于在夜晚向国王和将领显示

面容，其他幻象则在平民间游荡。

睡神忽略了他们，在所有兄弟之中

只选择摩耳甫斯去执行伊丽丝的命令，

然后他再次让自己沉入柔软的迷梦，

向下仰头，枕在高高的床榻上睡去。

终曲（第十五卷节选）

我的作品已完成，朱庇特的愤怒、烈火、

刀剑、饕餮的时间都不能将它毁灭。

死亡的时辰仅仅能支配这具肉身，

任凭它终结我在世上难料的寿命：

但我更好的部分却不朽，将在崇高

星辰之上闪耀，我的名也无法抹掉。

在罗马权力所及的一切被征服之地，

民众都会诵读我，倘若诗人的预示

非虚言，我的声望将活在所有世纪。

译者简介：李永毅，重庆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重庆翻译学会副会长。曾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第七届和第八届重庆文学奖翻译奖、第九届重庆艺术奖文艺评论奖，出版《贺拉斯诗全集》等近30部译著、《古典主义》等3部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