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旻 画
飞行
我总是在上飞机前带上一本书
一本我心爱的书
我带它一起安检、一起候机
我和它一起飞，一起去
云里唱首歌，去星星窝里
打个响鼻，就像长跑中的奔马
或者，在气流里旋转、跳舞，然后哭泣
像你昨天离开我的房间时做的一样。
这本书，可以是一本诗集，也可以是一本
小说，一本讲述宇宙万物奥秘的科学著作
或者是某个哲学大师新出炉的思想……
世间的人写了这么多的书，我经常在打包时
举棋不定：“今天，我该跟那位聊聊?”
最终，我发现，所有的书都不及那本上帝之书
想想看，在天上，有谁比他更适合聊天的呢？
况且，此刻，我离他是如此之近
从未有过的亲近！
十二月的雪
这雪下得像火一样热烈
进入密室的最后一扇门
想象的空间被雪照亮
失望和希望在走廊里
扭打在一起
事物的悬念被吊起来抽打
唯有雪，用不停的下降回答着一切
从密室进入客厅，进入煮茶人的水中
进入新年献词的祝福之中
最终，雪会掩盖思想者的
浅薄和苍白，并使之学会
谦卑的真理
雪的降落过程犹如神临
万物失语，众生屏息
世界俯身倾听雪的低语
如果可能，这时最好的办法是
进入雪的内部，倾听
那秘密脚踪的踢踏之舞
密闭或敞开
硕大的原木，带着
密闭的时间
它们在海上行走
最终走入这片海边的滩涂
那些白色垃圾袋遮住了它们疲惫的面庞
雨后的天空，升高了很多
我漫步到这片海滩，大片的
阳光像是从天外轻泻下来
这片荒滩顿时温暖和明亮起来
大海、沙滩和成堆的原木之上
是一个打开的空间，突然飞入的
树状的海鸥群在叫唤，它们把声音
放到了最大，似乎要让那些
看不见海的人也能听到
我让鞋子敞开，光脚走在沙滩上
我走进水里，海水分开，露出
底部的泥泞和道路
我进入，位于海底，闪电的家乡
时间的密码
时间的密码藏在光中
藏在一扇门的一开一合之间
它有更多的隐身之处：
骨骼的缝隙、奔跑的血和
走动的步履
甚至,一颗泪珠也是时间受孕后
结下的胚胎 那些
喜悦的战栗和激动就发生在
生命的诞生之后
而老去则是每时每刻都在
发生的事 死去
也是
生和死是一对生死的兄弟
昨天我在纸上写下一些诗行
今天我又将它们擦去——
我羞于将那些无力的吟唱示人！
而时间，它正用密集的针脚在大地上缝上
来自天上的密语……
白鸽子广场
白色，有时比太阳要亮一点
尤其在灰暗的中午，鸽群
成排地站在楼顶，它们
有十三种观察人类的方式
七日已经过去，我们在第八日
那是爸爸妈妈们创造的星期八
这是漫长的一日，我们在
机场附近散步，目睹飞来飞去
的事物，那些用翅膀创造的高度让人称奇
收翅的白鸽子，就在脚边啄食地上
的米粒，人类撒下吗哪
替代神，大地干净，
白茫茫一片。
但总有更扎心的瞬间，比如
我突然瞥见在一阵惊慌起飞中
蹒跚扑向妈妈怀抱里的孩子
庚子年的圣诞夜
“你将诞生于明天”①
而我仍在昨天里行走
我看见了茨维塔耶娃火红的脸
我也看过烛火、柏树，和圣诞礼物
你的电话，在另一个世界的冬夜
那里，也有一个新年的派对
来自昨天的飞马，在平行的空间，
它在跑完它最后的里程
骷髅地山上的云，织成围巾，缠绕着
热情的思想：只为了一个人——
等待那“最洁白的鸽子飞走”②
等待我们学会了在死亡中呼吸
摘掉那哑口的白石头，露出
被隔离的嘴，说出
世界的真相——
黑暗和重生总是一起诞生！
① 引自茨维塔耶娃《新年问候》一诗。
② 保罗·策兰：《最洁白的鸽子飞走了》，见《灰烬的光辉：保罗·策兰诗选》，王家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 年 1 月出版。
北方七月的雨
雨越下越大，花园里的蛙鸣也
越发欢快
它们的叫声里带着泥土的气息
我能想象它们望天的姿势。
六月的大地燥热、困顿，尽显疲惫
六月一过，北方便进入雨季
一天一场雨的浇灌，让万物从昏沉中苏醒
大地清凉，空气如新生的婴儿
一场大雨胜过那些严肃的话题：雾霾，秩序，
王朝，后工业文明，贸易战等。
被洗礼过的青山显得年轻，如同复活的生命
而突然出现在天际的七色之虹
犹如艰难生活中的一道亮光，
一个美好应许的约定。虽然我们拥有
那么多未曾兑现的诺言，但那些如愿
未必来自那最高的善。今天，
我仍然愿意，怀抱一颗一再放低的心
进入那终将带来澄明之境的风暴之中……
钟声
将一束光注入
钟声里
钟声便飞了起来
是光推着它飞的
它到达的时候
万物的寂静更深了
寂静比它本身更深了
我在屋子外面唱歌
看见钟声在春天里跑
它在满世界找它要找的人
多么明亮的钟声啊
穿过等待合龙的大桥
钟声，在光的燃烧里
呼唤发烧之人
我睁开假寐的双眼
撞见被强奸了的生活
飓风来临之前
广播里正在一遍又一遍地预报
一次飓风的来临——
它有一个女性的名字：玛丽亚
我似乎听见了飓风猛烈
扑打窗户的声音
风里夹杂着
来自大西洋的冰碴相互碰撞的声音
和飓风眼里发出的呼啸声
我正在厨房里，专心切着
三文鱼片
鱼头被切下，鱼皮被剔在一边
猩红色的鱼片在白色盘子里被摆成玫瑰花的形状
我端起盘子，准备转身，一辆汽车从窗前拐过
强烈的灯柱像锋刃，将黑暗的夜空切开
一道豁亮的口子
在回形针里跳舞
回形针里别着上帝和舞者
它在弯曲里展开一部角力的戏剧
暴君和暴民，君子和黎民
生在同一时代。
针管上的舞者，用脚尖不断试探底线
在回字构成的云图里，他起舞
他向上伸展的双手，拉扯
星云的黑丝线
他试图拽下星云里的火柱
飞速旋转的双腿在平行线里移动
两个量子的纠缠画出迷宫般的逃亡路线
哦，我的主，我们拥有的是如此之多
请补上我们丰富的贫乏
请动手将自由的奴隶放出
并将那光中的裂隙用光填补
愿月光和汗水给舞者以胜过苦难的能力
他无力挣脱的负重，在地上旋转出
优雅而迷人的曲线
从起点回到起点，循环的故事像咒语
此刻，哈德逊河，像一枚大别针
正扼住曼哈顿的脖子
而在东方，黄河用九曲十弯缠绕大地的呻吟
我头顶星光，走向一台红色割草机
我要开动它，从日出到日落
让机器的轰鸣掀翻窒息的空气
让飞舞的刀片滚过杂草丛生的花园
王键，现居北京，诗人。作品散见《诗刊》《上海文学》《诗歌月刊》《西湖》《纽约一行》《新大陆》（洛杉矶）等中外诗歌刊物，著有诗集《异乡人》《在回形针里跳舞》。自2018年起至今与诗人阿毛共同主编中南财经政法大学诗歌读本《山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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