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鞋的甲子变化
打开家里的鞋柜,看着满柜子春夏秋冬各式的鞋,关于鞋的各种记忆,就涌到眼前:
童年脑洞大开的''砖鞋''
我出生于1950年,老家在农村,记事起,人们穿的鞋都是家里手工做的,连底带面都是布。下雨天路湿,人们为了不湿鞋,习惯脱下鞋,双鞋合在一起,夹在腋下,卷起裤䘾,赤脚行路……
那时,买得起雨鞋的人家很少——买得起的话,也仅仅只是低帮套鞋(鞋帮低于踝关节的那种)而不是雨靴。雨靴在乡下人眼里是奢侈品,只城里人有,哪像现在,连下田的农民都穿农田靴了。
农民孩子大多穿自家大人做的布鞋。记得下雨天,很多同学没有雨鞋,他们脑洞大开,捡两块碎龙骨砖,凹面向下,踩在上面,用绳子系住,一步一步慢慢走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这样就不用脱鞋赤脚了。这种''砖鞋'',是农村孩子的一大''创意'',至今仍难忘。
龙骨砖在我家乡随处可见,它是专用于砌房子内壁的长方形轻砖,有凹槽。砖长约15厘米,宽约7厘米,高约6厘米,重约3斤,拦腰断开就成一双,刚好与脚面同宽。这种断砖散见于乡下断壁残垣,俯拾即是。(见图)
图一是整条的龙骨砖,图2-4是断开的龙骨砖
偶有雨天,路上湿,同学们就捡来两段碎砖,草绳穿过倒置的凹槽,在脚面打个结,走路像清朝皇宫格格似的,一步一姿,走得有模有样。有的把穿过龙骨砖凹槽的绳子,做成马蹬状,用手提着,手脚协同,一步一步交替向前迈。大家三五成群,路上一片''笃笃''声,嘻嘻哈哈,用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天真,构描出一道乡村独特的风景线。
薄冰季节劳动时舍不得穿套鞋
我读小学三四年级时,提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中小学生隔三差五要到田间去劳动。
记得那是一个早冬,有一次是去生产队拔油菜田的杂草。当时刚下过雨,油菜田垅间有些许水,已见零星薄冰。有几个已有雨鞋的同学担心雨鞋被冰割坏,也干脆光着脚,与没有雨鞋的同学一起,冻得呲牙咧嘴。一会儿,下田拨草者双脚双手被冻得刀割似的疼,又红又肿,麻木得不听使唤……
这样的''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相信现在出于保护学生健康,即使穿着雨靴,也是绝对禁止的,但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
老鼠咬破了我的布鞋
1958年,我家兄妹四个,共六口人。父亲每月三十几元工资,母亲参加农业劳动,生活艰难可想而知(不过,当时农村家家户户经济都困难)。母亲为我们兄妹四个做布鞋,每年一般只能一双,从新年穿起,一直须穿到年底,所以平时倍加爱惜。
有一次刚过完新年,我与小伙伴们嬉戏追逃,脚滑进石头缝,踝关节蹭破了一层皮,流出的血,浸透了鞋帮。因为怕被大人骂,咬牙不说。
不想第二天早上,发现鞋帮少了一大块,原来浸润过血的布,夜里被老鼠咬掉了。母亲知道了原因,没有骂我,心疼地为我包了伤口,又给我缝补了鞋子。
于是,这一年我只能穿着破鞋上学,老师和同学听了老鼠和鞋的故事,既同情我,又笑了一阵子,并互相提醒:以后要大家谨防老鼠咬鞋!
我的第一双解放式胶鞋
1964年,我辍学务农了。我的第一双胶鞋(解放式),价格是五元左右,是那年自己开荒种豆。豆卖了,第一次赚到钱,大人为了奖励我,才允许我买的。
当时由布鞋到胶鞋,感到是一种飞跃,开心得不得了,买来后舍不得穿,为的是过新年走亲戚能穿新鞋,且是解放式的,心里满是穿着新解放式胶鞋走亲戚时众人羡慕的目光,充满自豪和憧憬。
现在想想,穿母亲做的布鞋,远比穿胶鞋舒服,更有精神层面的亲情享受,但那时由于生活太缺少工业文明元素,对一个十四岁的农村少年来说,胶鞋的感觉就是与母亲做的布鞋大不一样,认为比穿布鞋嘚瑟。
冬穿山袜夏赤脚是农民标配
十六岁开始,我成了生产队正式在册社员,那时的农民,反正每天不是在山上,就是在田间,除了劳动还是劳动,所以一年到头多数日子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脚,冬天为了御寒,穿山袜+草鞋。鞋,只在需要体面的场合或逢年过年才穿几天的。
在1965年至1970年,从春到秋,我除了冬天穿山袜,一半时间穿草鞋,一半时间打赤脚,正儿八经穿鞋的日子很少。
15岁那年,我学过打草鞋。那种很原始的草鞋靶(见图),能勾起我辛酸的回忆。有一次连大年初一,我居然利用屋檐下晒太阳的时间,在叔叔指导下打过草鞋。
有时连草鞋都舍不得穿,因为打草鞋也要有时间和成本,于是干脆赤脚走路和干活,久而久之,脚底皮磨出了茧。茧越来越厚,越来越硬,赤着脚走砂石公路不感到硌,还敢挑两百斤重担——当年,脚底茧厚不厚,是农民合格与否的标准之一,脚底皮是农民天然的鞋。
我亲眼看见同生产队一个中年农民,整个夏天就一条短裤,赤溜溜赤膊赤脚,皮肤晒成古铜色,有一次被生产队长派去宁波卖农副产品,他赤脚拉起手拉车就动身,一天一夜来回近百里。当年我家乡通宁波的是砂石公路,路面满是黄豆粒大小的砂石,但他一点不怕。
冬天,我穿的是母亲为我缝制的山袜。何谓山袜,就是用最耐磨的帆布之类的粗糙材料,做成靴子状,下套一双草鞋,冬天穿上它,裤管拢在里面,小腿上用绳扎牢,上山下田(冬季田里是干躁的)既方便又保暖。当年大多数农民,冬天都是穿这种山袜的,晚上上床,脱了放在床旁,早上起来,又重新穿上……
六十年代后期起,农村流行起胎鞋——即从废旧人力车橡胶轮胎按脚型大小裁下来两段,周边打几个小洞以穿细绳,在脚面上扎牢,就成了“橡胶草鞋”。这就成了草鞋的升级版,在当时有点现代化味,很耐穿。有的农民一年到头穿着它——天暖时光着脚穿,冬天套在山袜下继续穿。
夏夜,村里木屐声此起彼伏……
那时候,从夏到初秋,农民洗澡后好歹算是干净了,再赤脚说不过去,于是穿的多是木屐。
那时候的木屐,很粗陋,只是拿木板锯出脚板大小的形状,剪两段断皮带之类的,绕过脚面在两侧用小钉子钉牢,俗称''木拖鞋''。这种鞋市场里售价很便宜,但很多人家仍不舍得买,是自己锯出来的。
记得我们小伙伴们去河里游泳洗澡,带的是一条短裤一双木屐。一到河边,短裤搁在岸上,木屐往水里一扔,下水后手按木屐漂在水面上嬉戏。上岸后敢当众换裤,全然不顾小鸡鸡裸露于众目睽睽之下,然后趿着木屐回家。
晚饭后乘凉,夏夜满空繁星,萤火虫飞舞,人们为互相串门聊天,穿着木屐来来往往,未见其人先闻走近的“的的笃笃”木屐声……
——现在,农村的夏夜再也听不到木屐之声了。
臭塑料鞋底昙花一现
六十年中期,中国石化工业开始起步,供销社柜台开始出售塑料鞋底,颜色有棕色、黑色、白色数种。
记得这种鞋底闻起来很臭,但农村人家开始接受了它,因为一是便宜,二是用碎布纳鞋底实在太费时费力,用现成的塑料底,做鞋方便多了,臭不臭是次要的,因为鞋是穿在脚上的,不是放在鼻子底下闻的,况且,脚臭本来就比塑料臭难闻多了,这点臭算什么?
当年塑料底的布鞋,多数人家还是自做的,但也有专门鞝鞋的鞋匠,代人手工鞝鞋修鞋,也算是门手艺,俗称“皮匠”。有的人家,供鞋底鞋面,出工钱叫鞋匠鞝鞋。
但几年后,当时的塑料鞋底除了臭,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也暴露出来了,冬天,塑料鞋底会变硬,硬得象石片。鞋穿旧后,塑料底防滑纹被磨光,走石板路就时不时打滑……反正后来,这种塑料鞋底流行了没几年,市场上不见了,是化学工业进步了,产品升级了,还是穿它走路不安全而被淘汰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70年代起,仿皮鞋和塑料凉鞋流行到农村
七十年代起,工业文明元素开始渗入农村,最明显的是化纤布衣料和塑料鞋的流行。当时的化工塑料鞋,多是凉鞋,也有猪皮挫毛后式样很“正”(呆板)的仿皮鞋,以塑料为底,美其名曰“麂皮鞋”。麂皮鞋多为年轻人最重要场合的标配,上穿中装脚穿麂皮鞋是当时新朗倌的形象。塑料凉鞋比“麂皮鞋”便宜,因此普及率更高,年轻人几乎人人都有,但这种鞋都是以粗加工塑料为材质,坚韧度差,时间不长就老化断裂,好在只要用烧红的铁片烫合一下,能继续穿。所以当年穿着伤痕累累的塑料凉鞋者十有七八,也是脚下一道特别的风景线。
由于经济拮据,当年的鞋多是由新到旧,由旧到破。破了补一补继续穿,于是,门口时不时有补鞋人招徕生意:”补鞋嘞——,补鞋嘞——”。这些以补鞋谋生者,技术含量很低。补橡胶材质的雨鞋,大多一把锉刀一瓶胶水。先把雨鞋破处周边约一个铜钱范围的橡胶表面锉毛,然后从另外自带的橡胶材料(或旧雨鞋或自行车橡胶内胎)上剪下一块来,也锉毛,涂上胶水,往修补雨鞋的破口处一贴,雨鞋就补好了。补雨鞋成功与否,是以补后会不会漏水为标准,外观再难看也不会计较。
80年代起,乡下开始流行皮鞋了
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农村人家生活开始好转,知识青年穿着皮鞋从城里探亲回来,他们是联接城乡的桥梁,引领着农村青年的生活观念。
于是,农村青年也开始学着穿起皮鞋来了,我也一样…… 尽管那时候皮鞋式样单一且朴素,但一开始穿皮鞋,心里拧巴得很,怕被人说成有资产阶级思想。但想归想,需要体面点的场合,穿皮鞋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80年代起,改革开放了,生活一年比一年好,皮鞋走进了千家万户,式样也没有过去单一保守了,穿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觉得穿皮鞋其实很正常。尤其是当时也流行起西装,穿西装却仍穿布鞋或胶鞋,看上去实在不协调,穿上皮鞋,就协调自然了——我很奇怪,过去认为皮鞋+西装是资产阶级生活意识,这种观念不知怎么形成的。
但八十年代到世纪未,人们的经济不允许买多双皮鞋,又加上节俭惯性使然,皮鞋作兴后跟钉掌或垫橡胶片,以减少鞋跟磨损,确保皮鞋多穿些时日,于是人看人样,新皮鞋后跟钉掌或垫加橡胶片又成时尚。皮鞋后跟硬是钉上一块生铁铸成的连钉掌,走起路“笃笃”的金属与地面碰击声,又成一道风景线。
鞋,终于百花齐放了
现在,鞋的世界,已经百花齐放了!
皮鞋、运动鞋、休闲鞋、旅游鞋、高跟鞋……
四季各有讲究,冬有冬的,夏有夏的……
有老人系列、中年系列、青年系列、儿童系列、婴孩系列……
按性别又细分出不同年龄的系列,尤其是那种过去匪夷所思细脚伶仃的高跟鞋,如今穿在应穿者脚上,只要穿对场合,穿对年龄,穿对身份,穿对气质,看上去竟也是如此靓丽养眼……
每户人家的鞋柜里,究竟有多少双鞋,自己说也说不清楚。也许某一天,您整理自己鞋柜,蓦然间发现,还有一双或几双鞋,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添置的,可惜买来后没穿几次,就漫不经心往柜内深处一搁,忘了,再没理它。重新发现时,它已被冷落数年,只能被您当废物处理了……
二十多年前钉鞋掌的,现都不见了踪影,新皮鞋谁再去钉掌以求经穿,被人当成笑料……
鞋啊鞋,在我的记忆里走过了一个甲子,它的变迁,不正是中国经济发展尤其是改革开放中老百姓生活芝麻开花节节高的一条轨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