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彦 女,北京人。1987年赴加拿大留学,1997年起在滑铁卢大学瑞纳森学院任教,2007~2022年兼任孔子学院院长,现为文化及语言研究系中文教研室主任、副教授、中国研究中心主任,加拿大华文教育学会理事。长期致力于中外文化交流。1985年起从事中英文双语创作、翻译,曾获中外多个文学奖项,主要作品包括英文长篇小说《红浮萍》《雪百合》,中文长篇小说《海底》《嫁得西风》,自译中文小说《红浮萍》,纪实文学《兰台遗卷》《不远万里》,作品集《尺素天涯》《吕梁箫声》《羊群》,译作《1937,延安对话》《白宫生活》,合著中英文双语对照《中国文学选读》、英语文集《沿着丝绸之路》《重读白求恩》等。其中译作《1937,延安对话》荣获《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致敬作品。
文忠志教授的死亡方式,彰显了在和平年代一个真正的人大无畏的精神世界。
2016年一个冬天的夜晚,文忠志教授在外出时滑倒摔伤,因没有手机,无法呼救,在空旷无人的雪地里躺了数小时之久,延误了最佳时机,导致骨折。
从医院回家后,孩子们把客厅里那张沙发移开,换上了一张简易小床。虽有医护人员按时登门照料,但三年过去了,文忠志教授的健康未能恢复,永远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那年,他九十一岁了,不愿再给家人增添负担,也不愿继续耗费社会的医疗资源。他选择了“安乐死”,镇定地告别这个他不再能为之奉献的世界。
对于深爱着父亲的女儿女婿和孙辈们来说,这是个撕裂人心、异常艰难的决定。
但文忠志教授不允许任何人改变他的心愿。他笑着安慰孩子们:“你们的母亲去世整整七年了,我一直很想念她,盼望能早日与她团聚啊!”
他选定的那个日子,是2019年5月4日。为什么是这个日子呢?不言而喻,那象征着中国人民的觉醒、奋起、抗争、努力。
日子确定下来后,最后的两个星期里,每日晨昏,家人和老友们或结伴,或轮番,纷纷来到樱桃林街这座小房子里,为躺在小床上的老人吟诗、弹琴、唱歌、跳舞,与他聊天,回首往事。
在最后一个星期里的某天,孩子们开着车,把文忠志教授带回了他的母校,多伦多大学维多利亚学院,再投去最后一眼。
他指着教学大楼石碑上刻着的一行字,“真理将使你获得自由”,对孩子们说:“这的确是个值得努力践行的好主意啊!”
远在中国的朋友们,也闻知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在文忠志教授告别这个世界前的最后那个夜晚,曾担任四川大学副校长的石坚教授打来了隔洋电话。1981年,文忠志在该校英文系做访问学者时,石坚曾是他教过的学生之一。
“他们俩都说了些什么?”我问。
美兰摇摇头,“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懂中文。虽然石坚的英文很好,但父亲喜欢和中国人在一起时说中文。”
2023年12月8日,瓦莱莉、李彦、美兰在文忠志故居
我又想起了三十三年前那个下午。我用英文与文忠志教授交谈时,他总是固执地用带着浓郁川味儿的中文回答我,似乎刻意要强调什么,抑或说,要纠正什么。
“直到最后一刻,父亲都头脑清晰,思路敏捷。”美兰克制着眼中泪水,“他平静,安详,不愿制造出任何悲伤气氛。”
最后的那个早晨,全家老少都来了,十三个人,在钢琴前坐好,一个接一个,轮流上前,与躺在小床上的亲人道别。
最后,美兰的儿子奥立昂坐到了爷爷身旁,代表全体孙辈,朗读了大家共同撰写的告别词:
亲爱的爷爷,我们很幸运,能与您一起,留下人生的回忆,记住您高亢的歌声,顽皮的笑语,优美的华尔兹舞步,还有您的经典手势。
我们曾因您的幽默而深感慰藉,因您渊博的学识大为惊奇,也总是为您源源不绝的故事而着迷。
爷爷,您曾教导我们,社会主义需要热衷于集体利益的人们,需要放弃某些个人利益以便能支持整个社会的权利,而这些事情均需付出极大的努力。您曾以身作则,向我们展示了个人自律和责任感这些重要品质。
爷爷,在您生命的最后几天,您曾告诉我们,只要有花岗岩和白松的地方,您就会在那里流连忘返。我们知道,这两个元素对您来说,象征着坚强和柔软,代表了艰苦奋斗,还有美好的生活。
爷爷,我感觉到,您的思想很满足,您的内心也很充实。我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
此时,文忠志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奥立昂的手,看着他,轻轻地说:“是的,这是真的。”
奥立昂忍住泪水,继续朗读了下去:
爷爷,您已经超越了我们所有的人,您不仅是一把火炬,而是许多把火炬,我们自豪地高举着它们,让它们放出的光芒,帮我们照亮前进的道路。
爷爷,您是我们政治方向的火炬,坚信我们终将会建设一个公正、民主与和平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将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在那个世界里,每个人都拥有权利和尊严,也都能享受到玫瑰与面包。
爷爷,您是鼓励我们勤奋努力和时刻准备着的火炬。共产主义运动要战胜资本主义的力量,需要以雄辩的事实和论据、杰出的战略战术来武装。
爷爷,您是互相关怀、信任与友爱的火炬,无论是对家人和朋友,还是对劳动人民。
爷爷,您是国际团结和互相理解的火炬,您和前辈们怀揣着使命,奋斗不息,在东西方之间建立了跨越国界的真诚友谊。
如今我们身处的,是一个右翼势力肆意散布对中国的恐惧,而某些左翼人士居高临下评判一切的荒谬世界。
您继承了我们的曾祖父文幼章的事业,您对中国人民所取得的成就的信念、您对中国历史和未来的关心,赢得了深深的理解、尊重和热爱。我们将珍惜这一切,并将把这种珍贵的友谊维系下去。
爷爷,您已经准备好,就要出发了。在您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们想告诉您,我们将站在河水对岸向您挥手,支持您前行。
我们将自豪地高举起您留下的火炬,当面对严峻的现实时,提醒自己站得更高,用开阔的心胸,看待人类社会的力量。
时针指向了十一点整,选定的时刻到了。
在家人的合唱声中,医生静静地走上前去,拿起了注射器。
几首歌,都是文忠志教授早已选好的。有温柔悠扬的《白桦树之乡》,也有雄浑悲壮的《国际歌》。
当那颗伟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时,家人们唱出了最后一曲,《野天鹅》:
今日清晨,在修补背篼时,
听到了野天鹅的歌声。
冗长的音符,划过灰色的天幕。
河水依旧畅通,湖泊却已结冰。
在林中度过了金秋,冬日即将来临。
野天鹅在提醒我,需整装出发。
多么希望是一只野天鹅啊,
与你们一起穿越高山,
回到温暖的家中。
歌声里,文忠志教授不朽的灵魂,伴随着野天鹅的翅膀,飞往了遥远的天堂。
10
下午三点半,日影西斜,洒入玻璃窗的光线,更趋幽暗了。我凝视着空空的沙发上那条深红色的毛毯,沉默无言。
不久之后,这座小楼将被卖掉,里面所有的遗物将被清理一空。地板上那十几个纸箱里,承载着文忠志教授保存多年的信件。卧病期间,他一一整理好了。此刻,却不知归向何方。
我知道,对于研究国际共运史的学者们来说,这会是无价之宝。于是,我向姐妹俩提出了建议,希望她们与亲人协商,建立一座纪念馆,不论是在加拿大,还是在中国,妥善保存文氏家族几代川人留下的珍贵遗产。
“就像白求恩纪念馆所发挥的作用那样。”我说。
我掏出随身带来的书,《重读白求恩》,赠给了姐妹俩。那是我与同事合编的英文选集。
姐妹俩听了我的建议,十分高兴。她们说,父亲生前也曾有此心愿,希望能在爷爷文幼章出生的地点,乐山白塔街212号,建立一座博物馆,不但展出历史文物,也可成为一个研究中加两国关系史的交流中心。假如他的遗愿能够实现,文家后代不仅将捐赠相关文物、史料,也将不遗余力地奉献他们的精力和时间。
几十年来,美兰和她的丈夫一直在多伦多的法律机构工作,致力于为被剥削压迫的劳动者主持正义、讨还公道。她十分欣慰地告诉我,儿子奥立昂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为追求人类社会的平等公正、繁荣昌盛奉献力量。
在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的日子里,美兰曾接受中国新闻社的采访,谈到了自幼便从父辈口中听到的动人故事。她说:“在艰苦的斗争年代,那么多共产党人为了人民的利益英勇奋斗,牺牲了生命,令人敬仰。几十年来,在一个人口众多的庞大国家尝试新的改造、实验,肯定会充满了起伏和艰辛。”
美兰告诉我,面对当前形势,她经常会给加拿大政界人士写信,批评西方社会对中国的不友好态度,直言不讳地指出,我们需要一种与中国相互尊重与合作的方式,而非破坏。
临别之际,姐妹俩回赠给我的礼物,是母亲文丽纳的水彩画。我选中了两幅。一幅是峨眉山风景,竹篱茅舍,天高云淡。另一幅是农家陋室,敞开的两扇木板门外,可见翠竹丛丛。门板上挂着笨重的木闩,残留的红色门神,依稀可辨。
文丽纳画的乐山故居
不难猜想,这些绘于八十年代初期的画作,洇染着文忠志教授魂牵梦系的故乡。
其实,在来多伦多之前,我已经听说了,文忠志教授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夜晚,对他昔日的中国学生石坚教授,说了些什么。
这年秋天我回国交流时,应四川外语大学加拿大研究中心之邀,专程飞往重庆,为师生们做了两场讲座。闲聊间,人们提到了文氏家族几代的感人事迹。
有个朋友说,石坚教授打电话与他告别时,文忠志教授问了他一句话:
“中国还能红多久?”
“您放心吧,会永远红下去的!”
文忠志教授生前所说的最后一句中文,我没告诉姐妹俩。毕竟,那只是传说。
“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我们就不会被任何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作的牺牲;那时我们感到的将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但将永远存在;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步出樱桃林10号时,我脑中回荡着的,是年仅十七岁的马克思在高中毕业时发出的誓言。
2023年圣诞节于加拿大滑铁卢
补记:
采访完文氏姐妹后,回到家当晚,我立即联系了四川外语大学加拿大研究中心的陈晓莹教授,谈了关于建立“文氏家族纪念馆”的建议,并嘱托她征询国内意见。在我完成这篇文章的当晚,传来了喜讯。据悉,在四川大学石坚教授等人的努力下,乐山市政府欣然同意,将在该市建立纪念馆。我深感欣慰。
在圣诞节到来之际,我谨以此文向文忠志教授致以我迟来的悼念和永不磨灭的敬意,并衷心感谢文氏家族后代Marion、Lorraine、Irene、Valerie、Gabriel、Laura、Orion、Vivien、Vern、Hannah和Gareth为我的采访所提供的热忱帮助。
(本文转载于《当代》2024年2024 . 07 . 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