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的嘶喊
46团学兵 白宝存
“𠳐儿!”一声清脆响亮的炮声,在小棕溪隧道下导坑中段骤然响起。这带着空旷回声的声响,对整天钻在隧道里施工,天天听着炮声的我们,早已司空见惯了。
一听就是扩边炮。这也太不讲究了,好歹把封口泥捣磁实一点,也不会这么大动静,你以为是过年放炮呢,越响越露脸?“嘿嘿,没事,干咱们的”。我这个带班长带着调侃的声调大声向本班的二十名战友们喊着。话没落音,风枪就又哒哒哒哒响起来了。
大家把时间抓的太紧了,怎么能不抓紧呢,这是1972年10月,凿通小棕溪隧道的任务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营连首长一个工班几次进洞督战,这就是在给我们鼓劲加油哇。哪个工班不想进度独占鳌头?哪个人不想在会战中立功受奖当状元?我们都是在大战红十月誓师大会上立下誓言的啊,活着干,死了算,出点力气算什么,“干啊……”
语音未落,轰隆隆隆,又传来了几声沉闷炮声,正在掌子面上施工的我们不淡定了。风枪停了,出渣的停了,立排架的停了,掌子面上出现了寂静。炮声过后,就听见一阵碎石下落和坍塌的声音,很快,单独的哗啦声由慢到快连成了一片,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我们跟着山在一起晃动。粉尘可着隧道的空间满满的从外向里扑了过来,碰到掌子面坚硬的岩面又反卷回去,霎时间就将我们淹没了,带着炸药味的粉尘呛的人眼泪直流我们一个个闭上了眼睛。就在这一睁一闭之间,隧道里一片漆黑。坏了,塌方了,断电了,我们被堵在洞里了!
唰,我和安全员张蔡民同时打开四节强电筒,两道光柱照在排架柱子下面。久在隧道施工,都知道“立木顶千斤”的道理,这里是目前相对安全的地方。面朝着湿漉漉的石壁,喉咙有点湿润,不是那么想咳嗽了。细心的张蔡民拿着手电筒在排架上面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在确认上面没有浮石悬石后,才找个了地方蹲下来。
我们低头蹲在地上,有的干脆坐在湿漉漉的地上,头夹在两膝之间,身子尽可能的降低,烟雾往上飘,下面能舒服点。我们都默默的蹲着,坐着,蜷着,没人说话,实在太呛了。
那一刻,好静啊,除了偶尔听到有碎石落地的声音和隧道顶上渗水落地的声音,还有的就是我们自己心跳的声音。突发事件,我们还来不及害怕。不知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还不知道害怕。等吧,等通电了再说。
在寂静中等待,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尘埃落定。粉尘渐渐散去,电还没来,四处还是一片漆黑。打开手电向洞外方向走去,往前走了几十米就走不通了,一堆堆乱石,已经断成几节的原木排架,横七竖八地挡在我们的面前。打着手电筒环视了一下四周,张蔡民手持钢钎小心翼翼的走向前,找到合适位置撬动一块长条石,哗啦啦啦,寂静的隧道里发出了瘆人的响声,上面的碎石块瞬间滑下来一大堆。张蔡民灵活的跳闪开来,悄悄对我说:坏了,和上导坑塌透了。
啊,我倒吸一口凉气。尽管已经想到了,但心里还是咯噔就沉了下去。默默的回到掌子面,故作轻松地告诉大家,“大家不要着急,有点小麻烦。大家耐心等一等,不要乱跑,不要多说话,小心缺氧。”
我一边说着,一边告诉大家系好安全帽带子。沉寂中传来窸窣窸窣的声音,过后又是一阵沉寂。
好难熬的沉寂啊。落针可闻。静的可怕,静的瘆人,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血流的声音。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转眼间,我们在黑暗和静寂中度过了近两个小时,我们的心情也如这隧道里此时的颜色,黝黑黝黑的,没一点光亮。滴答,滴答,隧道里的滴水声格外清亮。
突然间,传出了一阵低低的抽泣声,我的心也随之沉重起来。不害怕吗?害怕,肯定害怕。毕竟,我们满打满算才刚过十八岁,就算两年里受到了极大的锻炼,又能有多大的承受能力?还太年轻啊。
此刻,脑海里毫无规律的,甚至多少年都没想过的念头和画面都涌现出来,但想的最多的还是父母、兄弟姐妹、同学朋友,甚至还有只是有一点懵懵懂懂认识的她,那就是当时我们的活动圈哦。
难道出不去了吗?黑暗再一次占据了我的心,今天过后,世界上再也没有我了吗?我将魂归何处?想到家人们一个个悲伤的面容,同学朋友一声声的叹息,瞬间,我泪奔了,而且是止不住的往下流。好在,还有点自控力,只是默默的流泪,而无一点声响。这是多么残酷的折磨啊,明明是满心畏惧,明明是满身的悲伤,却要强打精神,却要强堆笑容。明明是满心空虚无底,却要装作无所谓。炼狱,这就是炼狱,躯壳的炼狱,精神的炼狱,意志的炼狱。子弹已经上膛,扣扳机,自己救自己,不能等待了,冲出去,为自己意志增加铁的元素。
铁,是压不垮的。但愿炼狱过后,“有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全能对付”,那一刻,我想的事情太多太多,十八年的生命,我又重新活了一遍。
“孩子,好好去,好好回来,妈在等着你,全家在等着你……”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声音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我猛然一个激灵。“干嘛,我在干嘛,懦夫!懦夫!懦夫!”我在心里大声地骂着自己。“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既然躲不过,那就拼吧。在拼搏中求生存,就算是换来一块小小的墓碑,我们也算永恒了,永恒在永远的十八岁!
说来也怪,想通了,面对着死亡,我们反到坦然了,也不畏惧了。可能大家都经历了不同的心旅炼狱,我一声令下,大家都站了起来,在两盏手电筒的光束中,二十双年轻但长满茧子的双手,紧紧地摞在了一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隧道里的回声气壮山河,撞得洞壁嗡嗡作响。
张蔡民绝对是合格的安全员,他心灵精细,做事极为认真。在这生死关头,他绝对使出了浑身解数。在又巡视了有限的空间后,两位战友为他打亮手电,他谨慎的清除着危石和容易下滑的石渣,空气有点闷了,加上下滑的石渣荡起的粉尘,一会儿就是满身大汗,也大口的喘起气来。他爬在排架下的排水沟里贪婪地吸着凉气。就在他头转向隧道口方向的一瞬间,突然间发出很大的一声“噫……”
我连忙俯下身子往前望去,奇迹出现了,前方竟似有似无的闪出一缕光亮。那心情可真的是难以形容啊,真像是溺水者突然见到了救生圈,兴奋得难以言表。
“唰”,手电光束射向有光亮的地方,仔细的观察着。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上导坑在开中槽口时,因炸药过量导致一段中槽垮塌,巧就巧在有一块长条巨石靠着洞壁落地,而且是一头先落地。另一头搭卡在了洞壁上,形成了一个空间,虽然又被落下来的碎石堵塞,但还是留出了一点空隙,那一束微弱的光亮,就是从那里漏出的。多珍贵啊,多珍贵的生命之光啊!
没度过漫漫寒夜的人,不知道太阳的温暖。没经历过死亡考验的人,不知道生命的珍贵。我倏然理解了它的含义,而且是那么的深刻,那么的刻骨铭心。
我们分了工,蔡民专职负责安全。此时,他就站在排架边,一束手电光照在清理石渣的石缝空隙,一束光照在上方的碎石上,慢慢的试探着往前掏,唯恐流渣下滑。我们几乎是趴在地上用掏心勺一点一点往外扒拉,一皮筐一皮筐把石渣拉运出来(运石渣的筐子是用像汽车轮胎那样的皮子做的)。尽管很难很累很危险,我们谁也不说,那是我们在拯救自己呀。这道理都不懂,那才真是脑子被驴踢了。
洞子一点一点向前延伸,光亮在一点点扩大,一阵清新的凉风呼地透过来,。通了!通了!真是翻身农奴把歌唱般的喜悦和欢乐。
张蔡民率先钻进洞里,他又打了头阵。一会儿,高空飘过来一阵兴奋而呜咽的声音:“出、出来吧,真的通了!小心安全,快速通过”!那真是天籁之音啊!
一个两个三个,我是最后出来的,我们二十人站在上导坑中槽上,相拥而泣。四个小时啊,我们把纠缠着自己的死神狠狠地踢在了一边,我们胜利啦!随后,一起发疯似的狂吼,啊——啊——啊——
我们都是一个动作,紧握双拳,手心向内,身体后仰,双腿半弯,双拳由下向上伸向高处,脖子额头都爆出道道青筋,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吼声,啊——啊——啊——
巴山汉水回荡着我们的吼声,啊——啊——啊——
百度图片 在此致谢
白宝存,男,原铁十师5846部队二中队二连学兵。1984年11月入党。专科学历,高级政工师职称,曾任陕西第一毛纺织厂党委宣教部部长。《中国纺织报》等六家报纸特约记者。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多篇。主编《魂萦梦绕襄渝线》散文集和《永远的记忆》诗歌集等。现为铁道兵战友网文学创作中心专栏作者。
责任编辑 李汪源
文学校对 张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