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文绮
可可
几天前,是文绮的七七忌日。我按民间习俗燃香烛进贡品祭奠,以表达我的思念。
文绮走后,儿子儿媳念我一人孤独,劝我与他们一起吃住,我拗不过儿子,便顺从了。多年来,儿子一家都是与我们一起吃饭的。他们工作忙,每天很晚才下班回家,又不会做家务活。
我想帮忙搞饭菜,儿子都会阻止,说爸你只管吃饭看电视。可儿子炒个菜,要对着手机看小红书研究半天,还买了个炒菜机器人,如此大费周章,我就说还是让我来吧,儿子连忙说不用不用。我知道儿子一片孝心,但也闲着无聊,每餐饭后,便又回到自己家。
这段日子,文绮和我们共同生活的片段一幕一幕总浮现在脑海,过去没觉得,如今回味,过往的日子多么值得留恋。
虽然她不在了,我总觉得她还在陪伴着我,房里的摆设一切如旧,琴架上她最后弹琴的曲谱还没合上,散步穿的运动鞋整齐地摆放在原处,仿若主人还会继续使用,就连门前她生前种下的几棵小白菜仍青葱翠绿,似乎昨天才浇过水一般。
家里供着她的遗像,像片里的眼神总是与你对视着,不管从哪个方向,她都会注视着你,你的一举一动她仍然都很关切。
寒假前,孙儿得了个优秀少先队员奖,高兴地拿着奖状走到奶奶遗像前,向奶奶报喜,我看到她的眼里好像流露出慈爱的目光……
我与文绮自小相识。她家搬到我隔壁做邻居时,她4、5岁。我大她两岁,都没上学。记得她从幼儿园回来,常系着一个白围兜,头上扎着两根小辫子,总是眯眯笑,我们一起玩耍,一起游戏,两小无猜。
后来“文革”,我家搬到另一幢房子,在一起的时候就少了,再后来,读书工作,直到1982年春,经双方母亲撮合,我们恋爱了。
当时,女子的择偶标准是军人、大学生、至少对象单位要是国营单位的。而我仅是一位初中毕业街道企业的工人供销员,文绮则是国营大厂的化验员。
化验室的姐妹不解地问她,你一个大工程师的千金,厂里的大学生你不要,为何选一个街道工厂的工人?
文绮回答说我选的是人品,是能力,不光看单位。
1983年夏天,我们结婚了,以当时最时髦的方式旅行结婚,游览了武汉、南京、苏杭,还在上海南京路王开照相馆照了一套邵阳还未兴起的婚纱照,度过了一段甜蜜的时光。
几十年后,我戏谑地问她,当时为什么肯嫁我?她笑着说我就知道你比别人强。
我和文绮都是“文革”中上的学,没有学习多少知识,在那阶级路线年代,我连上高中都没资格。文绮虽上了高中,但那时学校的教学形同虚设。
我们两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受家庭熏陶,我们从小就热爱学习,自然都不会放弃学习的一切机会。1982年,一代被“文革”耽误学业的青年如饥似渴地热衷于知识充电,电大文科应势开办,文绮邀我与她一同参加补习班学习。
开考后,我们都以较优异成绩被电大录取。为了让我能专心学习,她对我说,你放心学习,家里事就交给我,我只读一门英语单科。不出一年,文绮顺利地获得英语单科结业证书。
电大三年,我因在单位从事零配件供应和加工,常年奔波外地,成为文科班唯一没有脱产学习的学员。
1985年春,一天我出差回家,文绮递给我一张报纸,说报上登了广告,邵阳日报社要面向社会公开招聘编辑记者。因工作特殊我知道单位不会同意我报考,便偷盖印戳向报社报名。
临考前夕,报社因故推后一周考试,单位又叫我出差浙江上海。
记得考试那天是星期天,我连夜从上海赶回来,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车,回到邵阳已是早上6点,9点考试,那天头昏脑胀,作文还没做完就收卷了。
我以为肯定落榜,殊不知,待到张榜公布,我被录取了。一批电大生击败正牌大学生被邵阳日报不拘一格录用为记者,成为当时轰动邵阳的一大新闻。
进报社后,我的人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身份由集体工人变为国家干部,职业受到社会尊崇,收入也得以增加。由于工作努力,我入党提干都是那批新招记者中最优先的。
文绮怕我飘飘然,经常提醒我千万不要忘本。在报社工作三十多年,我一直谨记不要忘本的告诫,勤奋工作恭敬做人。如果说我的工作能取得一点成绩,做人处事能被同事和领导认可,文绮则是我一辈子做人做事的监督者和指导者。
她是一个很有涵养的女子,我们结婚四十年,相濡以沫,恩恩爱爱,从未吵架红脸。
但生活中的磕碰还是免不了的,有时会因生活琐事有不同看法,我嫌她唠唠叨叨,就吼她几句,她一感到我有火气,便马上刹车,但并不等于没事了,她会拣我情绪好的时候,秋后算账似的一样样分析我哪里做得不好,哪里不对,说得既有道理,态度又亲昵,不得不让人心悦诚服。
文绮最讨厌男人抽烟,她说嫁给我与我不抽烟也有一点关系。退休后我自控力开始变差,前些年学会打麻将,边打边学着抽烟,回家后,闻到我身上的烟味,她就会数落我,可一上桌打牌,又忍不住抽烟。
她不会当着人家的面指责我,回到家里,则严加批评,说你有很多优点,有很多爱好,为什么要沉溺于打牌抽烟呢?我自知理屈,慢慢远离牌桌,也彻底戒了烟。
文绮是一个贤淑、文静又不缺少浪漫的妻子,她热爱生活,向往快乐,充满乐趣。我喜欢唱歌,兴致一上来总爱开口唱上几曲,我虽不懂乐理,但自我感觉良好。文绮总是我的第一听众,她懂乐理,会识谱,我一唱歌,她便会专心听,并指出哪里声调不准、哪里音色不亮、哪里气息不足,俨然是为我量身定制的老师,点评到位,令人诚服。尽管她自己不放开唱,但其实好多歌曲都是她亲自教我唱的。
多年来,她一直在文化馆学习声乐,我退休后,她又把我拉进文化馆学习。她还参加网上古筝、电子琴、钢琴等课程,并指导我拉小提琴。虽则水平不高,但其乐融融,偶有闲暇,她弹我唱或我拉她伴,自我欣赏,邻居见状,为我们的恩爱和才艺而礼赞有加,羡慕不已。
在报社家属院,她与家属姐妹形如亲人、唱歌跳舞、烧烤、旅游,从不缺席。她不仅是参与者,也是组织者,那快乐的场景,友好的气氛,仿佛使她又回到少女时代。每次活动回家,她总是绘声绘色地告诉我姐妹们是多么的开心。
不久前,我翻阅家里的相册,一些黑白老照片勾起了往日的回忆。
那是我们婚后的第一台120相机拍的照片。我俩每天晚上猫在小房子里,洗放相片,那时还没彩照,洗好相片后,又伏在桌上用颜料填色。一晃几十年过去,可那默契配合,愉快玩耍的场景令我永难忘怀。
文绮情操高尚,热心助人行事低调。90年代中期,单位改制下岗,她并没因下岗而失落,而是潜心自学电脑,不仅学会了电脑的一般操作,还学会了图片处理。
三十年前,同龄女人对电脑还很陌生的时候,她已经能游刃有余地操作和运用电脑。正是家里有她代劳,我至今在电脑跟前还像个“白痴”。
通过电脑,她学会了糕点、面包等家庭烹饪的制作方法,并向家属院里的姐妹们传授技艺,把新科技带给生活的快乐便利与朋友们分享。近几年实行的退休工资资格认证,我们家属院的退休人员都找她帮忙完成。她热心地当作己任,全院挨个清点,凡是没找过她的,就微信联系,既能干又热忱,即负责又耐心,大家都评价她是院子里最好的女人。
报社每年开展的“五好家庭”评比活动中,我们家因为有她年年都会得到此项殊荣。
去年酷暑难耐的六月,姐姐文凌22万字的新书打印稿《新闻怪杰》,经过两次扫描转换成Word电子文档后,产生的错误不计其数,排版校对困难重重,文凌姐焦虑得几乎患上心脏病。
文绮知道后不顾自己重病缠身,利用她对电脑办公软件的熟练和灵活运用,精准查找书稿的语法错误和拼写错误,并动员我和儿子帮忙修改清样及跑印刷厂联系各项事宜。三次校稿共66万字,她就这么一字字一句句,一丝不苟地在文字间反复游走,完了还不放心,又加第四次校对才交稿排版。
一说起如此心怀执念,追求完美的文绮,姐姐就声音哽咽……
报社邻居大都知道桂莲的故事。
桂莲离婚后情绪低落,一心想离开邵阳这个伤心之地。后来,通过文绮两年英语教学的帮助与陪伴,桂莲掌握了英语,并外嫁一位美国如意郎君,从而改变了自己人生。
却不知桂莲之后,文绮还帮助了另外两位离异女子外嫁加拿大的事情。
桂莲与美国人杰姆斯喜结良缘后,她的一位朋友丽芬也找上文绮,要求文绮帮忙教授英语参与国际征婚。文绮实在推脱不下又对她前段不幸婚姻深感同情,只得勉为其难。他们在网上甄选了一位名叫吉姆的加拿大人聊天,如同帮助桂莲一般,帮助丽芬和吉姆相互沟通,双方从人文地理、风土人情、生活态度泛泛谈起,建立了一定信任后,开始谈论人生哲理,直至谈婚论嫁。
整整四年,小芬每天来我家,一边学英语,一边和吉姆聊天。2007年夏,吉姆来到中国,并在宝庆山庄与丽芬举行了婚礼。
为了能顺利通过出国签证申请,文绮在网上咨询了许多已获通过签证的女子,并整理了一百多道签证官面签时可能问及的问题,制题打印给丽芬,叫她熟背。果然,丽芬在领事馆面签时回答签证官的四十几个提问,都能从容对答,顺利过关。
2008年春,丽芬漂洋过海,去了加拿大定居。丽芬前脚才走,又有一名离异女子小赵找上门,要求帮忙国际征友。文绮已经无偿为桂莲、丽芬花去了八年时间,自己还有母亲孩子要照料,实在有难言之隐,但最后还是看在女同胞们追求生活的勇气上,再次出手相助。在文绮的帮助下,小赵通过国际征友网站结识了一位加拿大华裔林先生,经过两年的沟通,最终喜结良缘。
现在,这几位定居国外的女士已在国外生活了近二十年,家庭幸福,生活美满,她们的夫君也成了我们夫妇的异国朋友。她们多次邀我夫妻去美国、加拿大旅游,去参观他们生活,可文绮说:只要你们幸福,我就知足,无需报答。

毫无私心、无怨无悔地耗时十年为三人穿针引线,牵线搭桥,成功缔结跨国姻缘,其中的付出和艰辛,又有谁知道?文绮却从不在外人面前炫耀,将之视如平常小事一般。
文绮患病之后,还常若无其事与她们微信聊天,谈笑风生。她多次嘱咐我,千万别向她们透露疾病之事,以免她们牵挂。
去年,不知从哪里得知文绮患病的消息,丽芬与夫君立即回国内专程看望文绮。桂莲则在文绮弥留之际,特意请假从美国回来,在病榻前伺候十天。
文绮病逝,她们悲痛不已,感叹世上少了一位最真心的朋友。
患病两年,经历了二十多次化疗,病痛的折磨、心灵的煎熬,文绮都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坚强挺着。她不愿将病情告知家人以外的朋友和同学,更不愿在人前显露出恹恹病态。
每逢化疗间隙,身体稍感舒适时,她便像正常人一样,和我一起逛街买菜,一起去公园游玩,一起在小区散步,给人留下一副可近可亲、健康乐观的形象。
但其实,她心里有着无比痛苦——她割舍不了亲人,割舍不了友情,这种痛苦只有我知道。
斯人已逝,大爱永存。
文绮走完了虽短暂但完美的人生历程,然生活仍将继续,她未竟的事情,她期盼的心愿,会在家人、亲人的努力下实现。
2024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