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牛人说牛
作者自喻牛人,并不是说自己有多牛,而是十多年务农,有过牛一样的劳累,对牛的认识与理解,自然与现在未务过农的年轻人不一样。
小时候听大人说:盘古开天地后,上帝叫牛传话到人间,三天吃一餐饭,结果牛在传话时记错了,说成一天吃三餐。于是农民的粮食不夠吃了,上帝很恼火,就罚牛下凡人间,帮农民种田。这个美丽凄惋的民间神话传说,一直是我对牛复杂感情的基础。
后来我一直怀疑:这个传说,估计是人们既同情牛辛劳,又要吃牛肉,心里内疚,编个故事,为自己忘恩负义开脱。
牛在工业化成果未普遍应用于农业的20世纪及以前漫长的农耕经济中,对人类的恩情,确实不应该被忘记!我与新中国同龄,从记事起,就能回忆起乡村的牛,当时确实像生产队社员一样,甚至比社员中的壮劳力更辛苦。听说,连旧社会也是不许私宰耕牛的——私宰耕牛是违法犯罪的行为。
五十年代——对不起,我只能从我记事说起——牛除了农忙时拉犁拉耙,农闲也不得歇的,碾米、赶水,拉车,全是它的活。
我们家乡,牛在碾米赶水时是被蒙了眼的。被蒙上眼的牛看不清主人在不在身边,只知道按主人要求不停地拉着石碾或水车,在固定的圈里兜着走,即使主人离开了,牛还以为主人在旁边,怕挨鞭,不敢停步……
碾米前,主人砻好谷,摊在碾槽上,牛被拴上拉杆,蒙上眼,套上轭,一声吆喝,就按固定的圈,没完没了地转。小时候我看到过的碾子很多,有露天的,有屋子里的,都属公共设置。碾米的石盘,有数百斤重。米在石盘下多次在碾压中相互磨擦后,表面去了糙,才白了起来,成为精米。碾子很忙,这家碾完那家碾,整天''吱吱——''地响。主人碾米时,偶然对牛加加鞭,跟在牛后面翻弄米,然后悠悠地坐在旁边监督着。有的牛很自觉,主人离开了也不会偷懒,直到主人认为米碾得夠白了,一声吆喝,牛才敢停下来。
赶水也一样。牛一旦被拴上水车,绕着车盘,也象碾米一样一圈圈转,哗哗地汲水声,像田园音乐,荡漾在绿色的稻野上。在田间需要灌溉期间,牛拉着水车,没日没夜,间歇时间很少。农户之间,几家共养一头牛,这家忙完,到另一家的水车盘边又去转起来。
有的地方,牛也是运输工具之一,它拉着沉重的车,一步步负重行进……不过,这在中国南方乡村,比较少见。因为南方河流多,货物运输多用船。
随着20世纪六十年代抽水机和轧米机在乡村普及,碾米和灌溉,就用不到牛了,但农忙时耕田耙田,仍离不开牛。
牛是生产队必需的生产工具,数百亩土地的耕与耙,任务都压它身上。因此,当时的牛,人们称为耕牛。耕牛是有''户口''的,上级分配物资,以牛的名义,也能拨下一些,比如,''牛吃老酒''、''牛吃饼''(棉花籽饼或豆饼),这专门是农忙时给牛滋补身体的。
人对牛的使唤,大多用声音发出指令,各地也许不一样。我的家乡,吆喝牛开始走,喝''吼'',叫牛靠右走,喝''溜'',叫牛停下,喝''哗'',叫牛向左,不用吆喝,只要拉手中的牛绳就行,因为系在牛鼻子里的鼻拘儿(也叫牛撅子)的绳子,刚好在左侧。牛鼻子是牛最敏感的地方,只要稍微牵一下,再倔劲的牛,也会很顺从。用口令使唤动物,这在心理学上称为条件反射(前苏联心理学家巴夫洛夫理论),多次重复,动物就习惯了,会按声音行动,牛也一样。
过去生产队好的牛,耕田新手不清楚来回犁路如何走,耕牛就自己边拉犁边带路,来来回回,新手只要扶着犁巴跟着走就是了,这就是老农常说的“牛教人”。我们生产队有个新手在耙田时,不小心脚滑进滚耙的耙心,惊慌呼叫着不知所措,危险中牛自动停了下来,它知道驾驭自己者有危险,竟主动站着不走了……
还有一次下大雨,电闪雷鸣,生产队急惶惶中收工,慌乱中没人牵牛,牛竟也自己随人流走回牛棚(关牛的陋屋),因为鼻拘上拖着一条长绳,为防被自己踩到,它竟一路向左侧着头,使拖在地上的牛绳不被自己踩到,随着人流中往回走……引得路人一阵阵惊叹,这一幕至今难忘。
牛通人性,看来民间故事《牛郎织女》中的牛的形象塑造,作者不是凭空的。
农忙季节,人辛苦,牛更辛苦。我好几次看到牛累趴在田间,再也起不来,喘息着,在人的吆喝声中,顽强地站起来,又颓然倒下,再站起来…… 这样连续几次,如真站不起来了,牛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
我们乡下,牛累死不叫死,叫''倒'',牛''倒''了意即牛累死了。于是,吃牛肉也被称为吃''倒牛肉'',也许因为加一个''倒''字,就可以认为牛不是人杀死的,而是它自己''倒''的,既然''倒''了,吃它的肉也就心安理得了。
更残酷的是,牛的最佳耕龄一般是十五年左右,生产队的牛,一般在十五年内。十多年的牛,称为老牛,即使仍健康,但预计第二年因年老力衰,会''倒''在田里,留着无用,干脆现在杀了,倒尚有些肉可吃。于是生产队经商议后决定淘汰。
乡下淘汰的老牛不叫杀牛,叫''拷牛''。“拷”是砸的意思,用一把重锤,由一个膀力过人的胆大社员,在牛站着时,猛力在牛两角间突起的头骨上敲下去,一道死亡的孤线划过,牛就顷刻轰然倒地,一锤毙命。拷牛时,牛会垂泪,这是个奇怪的现象,所以“拷牛”现场,胆小的和对牛有感情的社员,都不忍猝看,避得远远的,有的甚至连牛肉都不忍心吃。到现在为止,现实生活中仍有不吃牛肉的人,认为吃牛肉罪过,这与牛辛劳一生,结果却是这样的下场,于心难忍有关。
七十年代后期起,电力到了农区,电耕电耙开始普遍应用,拖拉机也应用于耕作,牛的应用开始减少。在八九十年代,电器化机械化逐渐取代了耕牛的职能,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的今天,在农村,耕牛几乎看不到了,现在只有山区的梯田,因机械化无法展开,耕田耙田仍由牛担任着主角。
昔日的''耕牛''已在滚滚向前的历史中远去,但凡经历过非机械化时期农业的人,对耕牛的复杂感情,现在年轻一代真是无法体验得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