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爱情是放手和成全(婚恋随笔)
王淼
比才的《卡门》大概是所有歌剧之中最广为人知的一部,剧情毋庸多言,是叙述一位淳朴的军士唐玖瑟被一水性杨花的吉普赛美女卡门引诱,舍弃了纯情的女友蜜凯拉,不但成了逃兵,还加入了非法走私集团。卡门有新欢斗牛士之后,被唐刺杀。
我曾观赏过多次,每次的观后感都不同,这当然是由于演员、导演的诠释不同,此外,和自己的年事渐长,理解爱情和男女关系渐深,也多少有关。我看过撩人的、热情的、高傲的、认命的卡门,但唐玖瑟的角色几乎是一成不变的。他对卡门的热情始终如一,最后被卡门遗弃时,哀求和恐吓都无效,只余下同归于尽一途。观众听了他倾诉爱的咏叹调《花之歌》,看了他最后一幕绝望地跪地哀求,没有不同情的,为玖瑟的“遇人不淑”扼腕叹息。
我曾写文讨论过此剧,以为歌剧本于梅里美( 1803-1870)的中篇小说《卡门》,但是小说和歌剧有许多重要不同处,除了卡门已婚外,唐玖瑟的性格也十分暴戾,杀过两个人(包括卡门的丈夫)。最近读到俄国文豪普希金(1799-1837)的诗剧《吉普赛人》,这才想到也许比才的灵感其实是从它来的,因而对卡门又有了新的观点和诠释。《吉普赛人》主要论述是吉普赛人的“自由”观念,卡门是吉普赛女郎,也许这是整个悲剧的关键。
《吉普赛人》的女主角赞费拉,青年阿勒克爱上了她,他曾犯过罪,现愿跟随她离开自己的家乡,加入吉普赛营地。两年后赞费拉有了新欢,是一位吉普赛青年。她唱道:“残忍的丈夫,你可以用刀割我,用火烧我,我很坚强,不怕刀和火。我恨你,鄙视你,我爱着另一个人,到死都爱他。”阿勒克禁止她继续唱。她答:“你不喜欢吗?我才不在乎呢,我是唱给自己听的。割我,烧我,我不会抱怨……”这是不是和歌剧里的台词很像?(第一幕:卡门:“(用刀)割我,(用火)烧我,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我没跟你说话,我是唱给自己听的”。)
赞费拉向父亲坦承:“我已经不在乎他的爱。我厌倦了,我的心向往自由。”阿勒克对妻子的态度很担忧,跟老丈人诉苦。老丈人安慰他说赞费拉还是个孩子,并告诉他自己的妻子也抛下婴儿移情别恋。阿勒克问他为何不报复。老人回答“年轻人都像鸟儿一样自由。每个人都会有他快乐的时光,但是它一去不返了。”
一个夜晚,赞费拉溜出帐篷到坟地后面和情人约会,却不知丈夫跟踪而至。阿勒克先杀死了情夫,回过头来恐吓妻子。赞费拉说:“我不怕你,我鄙视你的恐吓,诅咒你这个杀人凶手。”阿勒克盛怒之下挥刀刺她。她临死前说:“我到死都爱他。”(这也和歌剧台词相似)。日出后,吉普赛人蜂拥而至,逐次轻吻了死者的眼睑,安葬了这对情侣。赞费拉伤心的老父走近凶手阿勒克说:“你走吧,离开我们!我们没有律法,也不会判你刑,可是我们无法容纳一个凶手……没有人能忍受再见到你的身影……请离开我们,愿平安与你同在。”说罢,整个吉普赛人立刻拔营离去,只留下一座篷车。
十九世纪的浪漫派文人常理想化“自由的”吉普赛人。如果吉普赛的文化真如普希金和比才所识,卡门和玖瑟的悲剧则主要是由于两种不同文化的冲突,一方面是吉普赛人无拘无束的自由,另一面是传统的律法社会对女性的约束,并没有谁对谁错之分。玖瑟受卡门吸引,正因为她的豪放和独立性,是他前所未见的,而且一个保守的乡下男人很难抗拒美丽性感的异性主动撩拨。他爱的是卡门,下意识却希望自己的妻子是蜜凯拉。然而卡门不是蜜凯拉,也不会变成蜜凯拉。如果盲目地结成伴侣,幸福美满的可能性是极其微小的,何况他俩并没有正式婚姻。
他们的结合一开始就是错误:彼此都是受对方外型吸引,这是年轻人的通病。但如果对于对方的性格和文化背景一无所知,婚后又没有努力沟通、了解、妥协,结果必然是分手。卡门的性格不言而喻,歌剧里说得很清楚。许多观众却认为她见异思迁,甚至淫荡,却没有人问男方的态度。西班牙原是西欧最保守的国家,虽然不如中国极度的男尊女卑,但对妇女的管制相当严。罗培德维伽(1562-1635)的戏剧《科多巴的省长》描述丈夫杀死不忠的妻子与情夫,不但没受惩罚,反而获得国王的称赞和奖励。在西班牙文化下,玖瑟观念必然是古板而传统。卡门恰恰是不受管的女人,无法忍受处处受限制,难怪她想离开。其实卡门和斗牛士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合则合,不合则离,不伤感情。
同情玖瑟的人会说,玖瑟的情形与蝴蝶夫人类似,都是被配偶推入绝境,没有选择。其实玖瑟和蝴蝶夫人不同。蝴蝶夫人除了重回她鄙视的艺妓生涯外没有其他路,而且唯一值得生活奋斗的目标,儿子,也被夺走。玖瑟却仍可回到乡下老家,甚至和蜜凯拉重建家庭,“唐”在西班牙文是尊称,猜想玖瑟祖上可能在乡间有点地位,应当有些祖产可以维生。
最后一个观众常问的问题是,卡门明明猜到玖瑟在威胁哀求都无效后会杀死她,为什么要在斗牛场外等他?她大可以躲着玖瑟就是了。如按普希金的故事看,应该是因为自由高于一切,“不自由,毋宁死”。卡门性格如赞费拉,既然已经恩断义绝,就该坦白向对方说明,以免对方仍然抱有一线希望而纠缠不断。当然,面对死亡威胁也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人人都向往个人自由,但是也应当尊重他人自由,尤其不得伤害他人。卡门惹来杀身之祸,自己也有部分责任。
至于唐玖瑟,他的行为在十九世纪的西班牙不但可理解,而且是被原谅的,男人移情别恋是风流,女子如此则是淫荡,受惩是罪有应得。但是今天的社会已经不认可这种“恐怖情人”了。可忧的是恐怖情人至今仍然不少见。全世界约有40%被谋害的女子是死于前任或现今情人之手。专家认为这类恐怖情人常有控制狂或强烈的占有欲,许多甚至有家暴倾向。其他因素包括成长于家暴的环境,有犯罪纪录、嗑药、醉酒、生命缺乏意义、缺乏安全感等等。
杀妻或杀害女友在华人中也非罕见。华人,尤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多是温文有礼、奉公守法的,怎会有如此暴行?其原因是中国年轻一代多是独生子女,缺乏人格塑造。笔者以为中国传统的大男人主义也许不无关系。被爱人遗弃,尤其是妻子出轨,不止是失恋也丧失面子,伤心、羞愧、加上愤怒,心理压力沉重。但男子汉的自尊心又使他无处倾诉,宣泄无门。中国人强调“男儿有泪不轻弹”,于是男性连这最基本的抒压方式都不可得。不像女性,可以向家人和闺密诉苦,大哭一场,彼此安慰,较能释怀。以至于这些男人在感情受挫后,便不顾一切地犯下大罪。卡门最大的错误是强拉玖瑟入吉普赛人的盗伙,玖瑟与盗群格格不入,必然没有朋友,只能把痛苦独自往肚里吞,积压久了就会爆发,使他走上极端,造成悲剧。
人性非常复杂,它既有天使面,亦有野兽面。战争、洗脑、重大的伤害有时会引发出人的兽性。因此失恋的人必须保持警觉,避免走向暴力,因为真正的爱情不是强迫和占有,而是放手和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