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50年前的乡间“琐事”
——农村“文革”记忆(2)
1966年,灵峰寺宝禅僧人被游街后,怪诞的气氛弥漫在我们全村,人心也开始怪怪起来,村里本来应由法律来规范琐事,开始由“红卫兵”以违反法制的方式来解决。
笔者以过来人的身份,通过对以下三件事的回忆,沉痛地告诫年轻人:当年的“文革”其实像打开了盖的潘多拉魔盒,普通人也会释放出人性之恶,农村也一样!
放''高利息''者被游了街
村里有位聋子婆婆,叫张富姐,不识字,人很精明,大概名字犯了忌,那个时候''富''是原罪——在外地工作的子女给了她一笔本钱,以出借获利养老。村里人手头紧时,只要找个保人,向她调剂以渡过难关,但须付大约10%的利息——这是不是构成了高利贷,众说不一,从现代金融来看,仅是利息较高,但说她是放高利贷,恐怕未必。
人性很怪,急需用钱时,不顾三七二十一,借了再说,但渡过难关后还本付息时,有人就心疼得难以言状。久而久之,这个老女人在村人心中形象复杂起来了,有的人需要钱救急时视她为财神,后又因心疼利息而忌恨她,议论时没有好话。于是,这个老妇人在村里口碑一直不佳,在众人眼里,高利贷,是为富不仁。
正好村里掀起了''扫四旧'',高利贷是否是四旧,造反派们一时拿不准。但向张富姐借过钱的,一直撺掇造反派去搞她一下,为自己出一口气。
为了''平息民愤'',造反派做了顶高帽子,敲着锣鼓,到了这个高利贷老婆婆家。
老婆婆耳聋,听不到锣鼓声,本能的精明,自然以为有人上门来借钱,但从来没有看到过来借钱带着锣鼓的,于是习惯性地大声问:''哪位借?哪位保?''
拿着高帽子的领头年轻人大声说:''去游街!''
说完,把高帽子往老婆婆的头上套,帽子上写着''打倒高利贷者张富姐''。
老婆婆笑起来,以为给她闹着玩,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借钱只找保人就好了,这些都不用,都不用……''
管你愿不愿意,三五个年轻人一拥而上,抓住她的左右手,帽子一下子就套在她的头上。
于是,在人们的推推搡搡中,游街开始了。这个老婆婆懵里懵懂地被拉着,在锣鼓声中沿着村道往前走。也许她真搞不清今天怎么啦,开玩笑也不应该是这样开法。尽管她身前身后''打倒高利贷者张富姐''的口号此起彼落,但因耳聋,一点都听不到,只在张惶中看到人们在向上伸拳头,动嘴巴,围观的人群中,曾向他借过钱的,有的怒目而视,有的幸灾乐祸,她才恍悟到情况对她不利……
村子本来就不大,游街很快就结束了。她回去后,愣得缓不过来,意识到是向人家出借钞票惹的祸,感到塌了台。
全村的人,对这次游街又议论纷纷了好几天。其中向张富姐借过钱的,象打出了一个惬意的喷嚏,感到通体舒服。
几天后,张富姐的儿子从上海赶来,意在为其母讨说法,但不知怎地,后来竟不了了之。
''封建媒婆''被批斗示众
''打倒张富姐''的行动刚过,新的''公众人物''又被大家聚焦了——村里的一位擅长做媒的妇女,待人热心,乐为男女介绍对象,于是有人称她为媒婆。那时候,媒婆也被人们列入了''四旧''。
这位媒婆的丈夫鼻子很高且又尖,被村民''赐''了个雅号叫''美国人'',她自然成了''美国嫂''。''美国嫂''能语善言,巧舌如簧,替人说媒是她强项,长期来说成了不少。说她好意也是好意,说她利用此''职业''谋生,有点牵强,反正她的''事业''越做越有成就感,在地方上颇有名气是事实。
''美国嫂,托您给某某做个媒!''用得到她时,去托的人满脸堆笑,一副拍马屁和恭维的样子。
''好的,我物色物色……'' 美国嫂来者不拒,成不成是另一回事——反正越来越多的青年人,看到我不得不客气。
说实话,在中国五六十年代的农村,原本就是被爱情遗忘的地方,青年男女的婚配,大都由媒人说合。''美国嫂''热衷于这一行当,平时对十里八乡谁家有当婚男女十分清楚,不管陌生与否,都能会上门去自荐做媒,成功的,按地方风俗,以谢媒方式,给三元五元谢媒费或送些糕点糖果——这是人之常情,当时也没有什么不妥,更谈不上违法,客观上对农村青年的婚配也起撮合作用。
问题是这个媒婆受托之人太多,大多数人托后并不成功;再者,此女人为促成婚姻,在向男女双方说合时往往扬优瞒劣,甚至夸张过度,以致部分夫妻婚后引起矛盾——其实这种现象并非完全媒人责任,现代的婚姻中也比比皆是。
她遭人忌恨,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农村中某些小伙子暗恋的意中人,眼看着被这个媒婆一个个说给了别人——但这种忌恨又说不出口。
刚好公社要召开一次打击“四旧势力”的万人大会,各村上报''民愤极大''的代表人物。于是村里的造反派想来想去无人可报,忌恨者一提醒,就把''美国嫂''报了上去,名义是影响恶劣的''封建媒婆''。
万人大会召开了,全公社十六个村的社员敲锣打鼓集中在公社广场上,万头攒动,各村被批斗的对象,胸前挂着黑牌被押上台,''美国嫂''也以其列,胸前的牌子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封建媒婆''。
奇怪的是,当年由这个“封建媒婆”促成婚姻的人们,没有一个同情她而去保她,都纷纷诉说她的不是——这是因为墙倒众人推,还是自己的婚姻确实不幸福,这就难说了。据我回忆,当年“揭发”过她的人,很多人的婚姻是幸福的,大都是为了明哲保身。
在万人大会上被示众后,''美国嫂''再也不敢给人家做媒了,且想做也做不起来了。十里八乡的婚龄男女,从此失去了一个热心的撮合人,只能靠亲朋好友牵线了。
因“生活得瑟”被抄家
也从那个时候起,村里闹腾的年轻人,凭着袖管上的“红某兵”袖章,在村子里晃来晃去很耀眼,权力也似乎越来越大,今天游这个人的街,明天抄那个人的家。
当时与前苏联关系很紧张,全民抓特务的警惕心很高。
忽一日锣鼓声又起,这一次不是拉人游街,也不是去开万人大会,而是抄家。被抄的这户人家,户主是位从上海移居乡下的退休老人,听说旧社会在上海担任过伪职,解放后人民政府留用,现在退休后移居乡下老家养老。
村里有些人很眼痒他们每月有退休金,想不明白为什么既然在旧政府干过,新社会仍过得这么滋润。
因为这户人家家底殷实,平时生活习惯不同于农民(其实是城市生活方式),农民常看见他家有''奢侈品'',例如手表相机之类的。尤其有一套从上海带回的沙发,摆放在会客室里,显得''特别高贵''——那时候的沙发,在乡下人眼里是资产阶级屁股下的东西。
更要命的是这家人看不起乡下生活拮据的农民,老爱在邻居前摆阔得瑟……
于是,此户人家自然在村里也成了口碑不佳的''公众人物'',被大家盯上了。
当时''阶级斗争''的氛围很浓,有人怀疑这户人家是特务,理由是他们的生活习惯太''那个''了,于是,''红卫兵''们在某些村民''检举''后,突然对这户人家实行了抄家。
抄家的结果,从皮箱内抄出了几双油光锃亮的三节头皮鞋,几张户主年轻时的照片,尽管照片已经发了黄,但因为照片上的人穿着西装,于是抄家者以为真抓住了从上海逃来的''特务分子''。消息传出,村里人绘声绘色,添油加醋,越传越玄——被抄的人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抄家者把此事汇报给当地的公安机关。公安机关经调查后,不认定其是''特务分子'',于是归还了抄来的东西,最终事情不了了之,因为那时候造反派抄家是''合法''的。
当年的农村,戴高帽游街、挂黑牌示众批斗、抄家,随时都会发生,没有法制观念的人们,也习以为常了。
现在,乡村的法制已有了长足进步,人们的法律意识已今非昔比,相信国家在振兴农村的大战略中,乡村的法制,将越来越健全。